“你想让阖府都知道你的身份暴露吗?也对,他们是该知道,但不能这样轻易地知道。我要他们看着你的下场,猜测你为何会落到这般地步,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唯恐哪一日步入你的后尘,甚至比你的死相还要凄惨。这是他们叛主的代价,也是个开始……”陈鹏吞咽着唾液,一股寒意顺着脊骨攀沿而上。新岁宴皇宫内悬灯万盏,亮如白昼。鼎内焚烧着富贵的龙诞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殿内金碧辉煌,目之所及一派皇家气象。会宴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到齐了,只待瑞昌帝驾到。三位皇子的位子排在一处,太子为首,晏谙在后,好在中间还隔着晏谦。一日过去,晏谙已经冷静了下来,不会再产生大庭广众之下手刃晏谨的冲动,却并不代表他愿意看到晏谨那副嘴脸,是以目不斜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偏生就是有人要扰他清净。“三弟,咱们太子殿下前两日在长街出了好大的风头,你可知晓?”晏谙恍若未闻。他昨日才重生回来,晏谨的荒唐事他上哪知道去?再者,晏谨出了何等的“风头”他丝毫不感兴趣,也没兴趣和他二人虚与委蛇。晏谦本是想借着晏谙挖苦晏谨,见晏谙不搭腔反而自讨没趣,扭过头和晏谨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嘲讽。晏谨嘴笨说不过晏谦,最后险些恼羞成怒,“今日宫宴,你到底什么意思?!”“臣弟惶恐,”晏谦长眉微挑,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质比太子还要稳重几分,“想来父皇马上便要到了,皇兄难不成是要在诸位大人和父皇面前失仪?”两人这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对面的丞相扫来一眼,目光中带着警示,晏谨果然老实了下来。晏谦微微低头,掩盖住嘴角嘲讽的笑意。没有丞相,太子什么都不是。大殿外,太监高唱:“皇上驾到!”百官纷纷起身,年过半百的瑞昌帝眼角生了细纹,浓眉下的瞳仁已不似早年那般有神。明黄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金龙的纹样,彰显着帝王特有的威仪。他缓步登上龙椅,接受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爱卿平身。”瑞昌帝扫视群臣,举杯朗声道:“宜入新年,万象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今日辞旧迎新,朕与众卿同乐!”皇帝赐酒,晏谙与众人共同跪叩谢恩。饮毕,瑞昌帝才道:“赐座,众卿家不必多礼,开宴罢。”大乐奏响,侍女鱼贯而入,班序开始上菜。轻歌曼舞之中,丞相孔令行上前祝酒。“新年伊始,陛下勤政爱民、得万民景仰;仁厚礼贤,乃臣子之幸事。皇恩浩荡,臣惟愿天佑吾皇!”席间鸦雀无声,无人附和,瑞昌帝的脸色更是一点点难看下来。大臣至御前祝酒,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孔令行却只是微微躬身。晏谙在心底冷笑,宫廷筵宴饮酒规矩森严,特别是今日这种新岁宴,更是彰显帝王权威的重要时刻,孔令行此举无异于蔑视皇权,其野心昭然若揭。半晌,瑞昌帝还是举酒,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丞相乃朕的肱骨之臣,多年来辅佐朕劳苦功高,称得上一句国之栋梁。”“皇上谬赞。”孔令行归席,殿内的气氛冷到了极点,全凭乐声缓和。席间珍馐无数,歌舞升平,然而晏谙知道,这锦绣繁华底下满目疮痍。丞相专权不是一日两日能形成的局面,由于越来越多的官员攀附,剩余的官员为谋出路不得不倒向丞相,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特别是在瑞昌帝因为长期劳心劳力以致身体每况愈下而不得不逐渐放权之后,宦官不断为自己揽权,孔令行的权势更是逐渐积攒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表面看似安稳的朝堂,实则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上一世,晏谙看到贪官污吏在朝廷盘踞、民不聊生,看到东厂与外戚勾结一气、相互庇护,看到了他提线木偶一般麻木、浑浑噩噩的父皇。他不忍皇权旁落,于是单枪匹马,凭着一腔热血试图去挽救这个腐朽的朝堂,结果……晏谙自嘲一笑,他甚至没有在一潭死水的朝堂上溅起一朵水花,便陨落在了那个无人知晓的雨夜。宴席过半,大臣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松快起来。不少官员围在晏谨身边恭维着,晏谦身边也有三三两两的人与他交谈,反观晏谙这里,清冷至极。晏谙冷眼看着晏谨红光满面地应和着大臣们的奉承,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晏谨或许没有说错,一直都是他在异想天开,他仿佛真的不配与太子相提并论。晏谨居嫡居长,与自幼便在后宫中忍受皇后磋磨的晏谙不同,他养尊处优,一直倍受重视。十二岁时,晏谨的丞相舅舅孔令行奏请瑞昌帝立储,考虑到朝纲的稳定,瑞昌帝不日便下诏立嫡长子为太子。太子狂妄的底气来自丞相,与晏谨相比,无权无势的晏谙则是实打实的年少轻狂。曾经的他天真的以为自己仅仅是比晏谨少了一重太子的身份,同样都是皇子,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达到目的……如今晏谙承认自己仿佛在痴人说梦。晏谙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冲进喉咙,他却只觉得通体舒畅。晏谦和妹妹晏棠尚有盛宠不衰的贤妃庇佑,皇后忌惮贤妃母族的势力,不敢打压太过,可晏谙的生母出身低微,又不受宠,皇帝对他们母子俩漠不关心,表面过得去便罢了。晏谙与母妃艰难度日,在母妃病逝之后,晏谙便彻底只剩下孤身一人。晏谦十六岁开府,宫里送去各种赏赐,轮到他,衡王府便只剩下了皇后安插的各种眼线。晏谙只恨前世自己眼瞎,没有早一点看到故岑,没有早一点拆穿陈鹏的伪装。晏谙一个人在座位上喝闷酒,没有留意到太子借着更衣离席。晏谨在殿外找到手下,问道:“陈鹏来消息了吗?”“没有,陈鹏没有跟来,守在衡王府马车旁的是个脸生的侍卫。属下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联络得上他。”“这个没用的废物,”晏谨拂袖道,“昨日还信誓旦旦地说晏谙一向器重他,只要等气消了,向晏谙求个情便过去了。如今看来分明是没成!”“殿下,”手下犹疑道,“恐怕不仅于此,陈鹏怕是暴露了。这步棋算是废了,殿下还是另做打算的好。”晏谨回到座位上,眼神在晏谙身上停留了许久。关于陈鹏为什么会突然暴露这件事,他只能归结到是陈鹏做事不干净被晏谙抓住了马脚,根本不可能想到真正的原因是晏谙重生。这目光自然被晏谙察觉到了,但他没有迎上去,而是望向身居高位却日渐苍老的父皇,不知道除了嫡长子的身份,瑞昌帝还能看中晏谨什么。倘若太子是个有志气的,大抵也轮不到晏谙来做什么,扶正朝纲、重振天子权威,本来就是储君的职责。可偏偏晏谨沉溺于安乐,极度依赖丞相,等到他继位,晏氏天子将成为真正的傀儡。孔令行是权臣,更是奸臣,他不为天下,而是以权谋私、危害社稷。重活一世,只有晏谙自己明白他有多想实现前世的鸿愿,可当不可抗拒的事实摆在眼前,晏谙感到深深的无力。前世还可以因为少不更事无畏于任何困难,而认清现实之后则彻底失去了那股心劲。晏谙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迷茫,他是重生了,但一切都没有改变,无论他怎样努力最后结局都会发展成前世那般模样,他没办法为自己谋一条生路。那他重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复杂的朝局、偌大的天下,根本不会因为一个渺小的他而改变。那一刻,晏谙觉得老天爷无比残忍,还要让自己回来将已经承受过的痛苦再经历一遍。晏谙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连晏谦都察觉出不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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