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吃好了,说说吧。”范春荣说。吴蔚然咬唇沉默一瞬,对范春荣说:“妈,我想换工作了。”范春荣看了吴蔚然一眼,道:“这么快就已经有目标了吗?换工作也好,原本把你调进厂里也只是一个缓冲,没想着在那边多待。”范春荣叹了口气,说:“在云城再等两年吧,爸妈现在都在江城,把你调进去,做个基层岗位,委屈你了,做个干部,又树大招风,等我临退休的时候就能给你挪个窝了。”吴蔚然艰难地回答说:“不是……我的意思是……”范春荣的目光锐利地望过来,问:“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从体制里边出来,就是辞职……”吴蔚然说。桌上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范春荣喝了口手边的茶水,问吴蔚然:“不光是辞职吧,是不是还要离开云城?”母亲大人料事如神,吴蔚然只好点头,说:“对,想来海城这边发展。”范春荣又问:“来海城这边,看来你是已经想好做什么了,能跟我说说吗?”“准备创业,做互联网。”吴蔚然说:“这肯定是未来的朝阳产业,错过这个机会,不一定有下一次了。”范春荣点了点头,道:“哦,那就是准备下海了。”范春荣没有直接回应吴蔚然的话,她放下茶杯,说:“你初中毕业,该上高中那年,你小舅下岗了,你考上重点高中,寄宿制,一个月放一次假,平时都在学校上课,一学期学费也得花不少钱。当时我们单位升职,本来该轮到我,但是又要顾着你上学,又要贴补你小舅,家里条件一下陷入困难,所以我又在业务部门干了几年,还跑去基层下乡。这事你还记得吗?”吴蔚然点了点头,范春荣继续说:“全家人都觉得我忙着工作不管你,但你想想我为什么要去基层,因为基层每个月多几百块的补贴。你小舅下岗,想做生意,问咱家开口借钱,家里积蓄一多半都借给他了,你上高中的吃穿住行,都是那几百块的补贴供起来的。”吴蔚然知道范春荣是什么意思,微弱地反抗,说:“妈,现在时代跟我小舅当时那个时代不一样了,我小舅是被迫下岗,没办法了,只能去做生意,我现在是顺势而为,我才二十多岁,要在办公室里一辈子那么坐着,我也不甘心。”“那你觉得你小舅生意做得好吗?小区门口开个小商店,每年的利润还不是得靠着我们部门逢年过节发福利的时候,看在我的面子上,安排到他的商店里去提货?”范春荣反问吴蔚然,见吴蔚然哑口无言,范春荣继续说:“你小舅当时做生意也是顺势而为,跟你小舅一起下岗的人里,最后生意做大做强,开着小车买着别墅的人也有,但你动动脑子想想,去做生意的人里,是像你小舅这样一辈子碌碌无为勉强糊口的人多,还是发大财成富豪的人多。你别只看着那几个成功人士,就忘了他们背后有多少人的尸体。”说到最后,范春荣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吴蔚然还想反驳,范春荣突然眯起眼睛,盯着吴蔚然,说:“你突然想要辞职,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在鼓动着你辞职?”吴蔚然没想到母亲能这么敏锐,他顿时心虚起来,手忙脚乱之下餐桌上的筷子掉在地上,吴蔚然慌忙弯腰捡起来。躬下身的那一刻,吴蔚然的额上浸出细细密密的汗。捡起筷子重新做好,范春荣已经笑了,她说:“看来是真的有那个原因了,蔚然,你不打算告诉我吗?”程郁跟吴蔚然分开,说是要去医院,其实哪儿也没去,他又回到这两天跟吴蔚然一起逛过的地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海城的人民广场上有许多卖玩具卖气球的小贩,很多小朋友在广场上飞奔,快到傍晚了,还有很多小孩穿戴整齐,被父母搀扶着来练习滑旱冰。这套装备翟宁宁也有一套,程郁扶着她练过几次,翟宁宁结结实实摔了几个屁墩儿之后就不学了,程郁坐在一旁拖着下巴望着这些频繁摔倒又爬起来的小孩儿。广场上除了这些,还有扛着画板随时画画的人,以及架着相机拍快冲照片留念的。广场是海城的地标式建筑,凡是来海城游玩的人,都要在海城的人民广场留下一个纪念,或是照片,或是速写。前两天跟吴蔚然在广场上逛的时候,程郁和吴蔚然几次路过拍照的摊点前,程郁想留一张合影,但最终因为不好意思跟吴蔚然提出这个要求而作罢。现在他独自坐在广场上,突然再度萌生了想要去拍张照的想法。程郁背靠海城夕阳西下之时繁华而壮丽的黄昏,拍照的商贩笑着说:“长得好看的人拍起照来也不一样,这效果,跟照相馆里的艺术照似的。”程郁笑了笑,商贩又问他:“洗几张啊?洗得多还可以便宜点。”程郁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一张就够了。”“一个人来拍照,拍了还只冲一张,这种照片我还很少拍。”商贩一边说话,照片就已经冲洗出来。快冲照片技术和设备都有限,并不如以往常规冲洗出来的照片清晰,程郁拿出来看了看,装回了口袋。在口袋里摸到手机,程郁拿出来,收件箱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吴蔚然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短信。程郁的心沉沉下坠,他心里闪过许多让人不太愉悦的可能,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程郁没等到吴蔚然的联络,倒是等来了翟雁声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在电话那边通知程郁:“你忙吗?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来医院,宁宁说想见你。”程郁没什么事,便起身往医院去,到医院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间,在走廊里程郁就听见翟宁宁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哭得这么嘹亮,几乎不像个病人。程郁推门进去,翟宁宁见是程郁来了,顺手抄起一个玩偶朝程郁扔过来,但她力气小,玩偶只扔到床边,翟宁宁更伤心了,气得在床上蹬腿大哭。“我不要见程郁!程郁是骗子!我不要见他!”翟宁宁一边哭一边大喊,程郁愣在原地,看着翟雁声。但是翟雁声没什么动作,他就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看着翟宁宁哭,等翟宁宁哭声稍微小一点了,翟雁声道:“我可从没有教过你生气的时候乱丢东西,去捡起来。”翟雁声说话冷酷平静,即便翟宁宁最近恢复状况不错,已经能下床了,到底也该静养,翟雁声一点也没顾念这点,他说完就盯着翟宁宁,大有翟宁宁不把玩偶捡起来他就不会放过翟宁宁的意思。翟宁宁迫于翟雁声的压力,抽噎着爬到床边把玩偶捡起来,大约是想到翟雁声刚才的态度,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翟雁声没有理会翟宁宁,抬头对程郁说:“去楼道里把刘阿姨叫进来陪她吧。”根本不用程郁去喊,在楼道里等着的刘阿姨闻声便进来了,刘阿姨搂着翟宁宁哄她,翟雁声就示意程郁一起出去。程郁迟疑地问翟雁声:“宁宁她……她怎么了?”“她在医院待烦了,想着法子闹人,说想让你来陪她。我给你打电话以后,她等了好半天你还没来,又开始闹,我就跟她说你以后就不会跟我们在一起了。”翟雁声言简意赅地说完刚才的事情,程郁的表情便僵了。“宁宁还小……可以慢慢跟她说……”程郁说。翟雁声冷笑一声,“说了好几次了,她总是装傻。我们家人没有像她这样优柔寡断的,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下午时吴蔚然和母亲在饭桌上的一场对战,以吴蔚然落了下风告终,他在母亲的逼问下不得不说:“妈,我送你回酒店房间,回去了再说吧。”以范春荣的级别,是可以在出差时使用单间的,甚至足以订一间更好的房间,但她临时调换了出差的事情,房间已经订好了,范春荣跟同事住在隔壁,酒店不怎么隔音,吴蔚然给范春荣倒了杯水,让她先喝杯水缓缓。范春荣将水放在一旁,说:“我从不用酒店的东西喝水,你放那儿吧,有什么话就直说。”范春荣的语气平静,她拢了拢自己鬓边的碎发,将碎发都别在耳后,说:“蔚然,这一路我想明白了,你不是这种性格,但你现在的表现,意味着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你不用骗我,我是你亲妈,你骗我我是能看出来的,所以你直说就好。”范春荣坐在标间的一张床上,吴蔚然坐在另一张床上,千头万绪,他无从说起,思来想去,吴蔚然决定先从最不打紧的事情说起。“过年时姑姑提过的我们同事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情,年后我跟她见面了,是云城台的主持人,我们俩当时都没那个意思,但是在别的方面都挺聊得来的,就一直断断续续联系着。几个月前她从云城台辞职,来了海城台。这次我来培训,她听说我来海城,就为我接风洗尘,期间提起想要创业的事情,正在筹建团队,有意拉拢我,我听了创业的项目,感觉还不错,具体的创业策划方案,我原本打算这几天再约她见一面,详细聊聊的。”范春荣听完,没有对辞职创业的事情再发表什么意见,她只沉吟一瞬,道:“但是仅仅是一个还算聊得来的朋友的意见,好像不足以完全说服你吧,蔚然,你不是耳根子这么软,这么容易被动摇的性格。”吴蔚然早知这一关没那么容易过去,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是在一个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吴蔚然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他其实很想端起手边的水一口气喝掉,但最终吴蔚然只是闭了闭眼睛,而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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