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柏木笑着喊叫了一句。
尽管这个声音不太美妙,我却连续性地吹出了相同的声音。此时,我从这种不像是自己发出的神秘的声音中,幻想着头顶上金凤凰的鸣叫声。
此后,我每天晚上都照着柏木送给我的尺八练习册,开始勤奋地练习尺八。慢慢地,我可以吹奏《白地染上了红太阳》的曲子了,由此,我与他的关系又和之前那般亲密了。
五月,我想到柏木送了我尺八,我应回赠些什么表示感谢呢?可是我很穷,我大胆地告诉柏木。柏木立马回答道:“我不需要用钱可以买到的礼物。”接着,他奇怪地歪了下嘴角,说:
“哎呀。难得你有这番心意,我就要了吧。最近我十分喜欢插花,但是花过于昂贵。现在正好是金阁寺的菖蒲和燕子花开放的时候,你采上四五枝,最好是花蕾,或者是半开的,再加上六七株木贼草,可以吗?今夜就去摘,然后直接送到我住的地方好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之后才发现,其实他是在教唆我去当小偷啊。我因为好面子,只能当一回偷花的贼了。
这天的晚饭是面食。一块既黑又重的面包,加上一份水煮菜,仅此而已。幸好是周末,下午开始休息,该出门的人早已出去了。今夜睡在寺内,可以早点休息,外出的夜里十一点前回也行。第二天早上可以睡懒觉,叫作“忘寝”。老师同样早早就出门了。
下午六点半刚过,天就要黑了。起风了。我等候着初夏的钟声。只要到了八点,中门左边的黄钟调[22]的钟便会响十八声,那高亢且清澈的音色,留下悠扬的余韵,我们叫它“初夜十八声”。
位于金阁寺漱清亭旁边莲花塘的水流入镜湖池,形成了一片小瀑布,半圆的栅栏围着瀑布口。那四周长满了燕子花。最近几日,花儿开得特别美丽。
我走到那里一看,燕子花的草丛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高高挂起的紫色花瓣,伴随着水声不断震颤着。那一片地方格外黑,紫花、绿叶,看起来都是漆黑的。我想摘两三枝燕子花。可是,风一吹,花与叶子随风飘荡着,从我的手中逃脱,一片叶子划伤了我的手。
我怀抱木贼草与燕子花去柏木的公寓拜访时,他正躺着看书。我很害怕遇到房东家的女儿,幸亏她出门去了。
我为自己小小的偷窃行为而感到开心。每当我与柏木在一起时,他总是引诱我干一些小小的不道德和亵渎先圣的事情,可是我每次又会因为这些而感到开心。然而,我不知道,我的开心是不是也会随着这日益增加的罪恶,而无限增加?
柏木十分开心地收下了我的礼物。他还向房东太太借了插花水盘与修剪花茎与枝条用的白铁桶等。这家是平房,他居住的房间是四铺席宽的厢房。
我取出了竖立在壁龛中的尺八,把嘴唇贴到吹孔上,试着吹奏了一支小练习曲,吹得十分熟练。柏木回来时大吃一惊。可是今夜的他,已经不是那天到金阁的那个他了。
“你吹奏尺八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口吃嘛。我原本是想听一下你口吃的曲子才传授你吹尺八的,但是……”
这样的一番话,又再次让我们回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位置上。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我也可以轻松地向他询问,那位居住在西班牙式洋房中的小姐的情况了。
“哦,那个女子吗,早就嫁人了。”他简单明了地回答道,“我详细地告诉了她如何假装自己是处女,但是她老公是个木头人,看来已经糊弄过去了。”
他一边讲着,一边拿出一枝枝在水中浸泡着的燕子花,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把剪刀朝着水里插了进去,在水中将花茎剪掉了。他拿在手中的燕子花的影子,在铺席上大幅度晃动着。接着,他忽然又问道:
“你知道《临济录·示众》中这样的名句吗?‘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道:
“……遇罗汉杀罗汉,遇父母杀父母,遇家眷杀家眷,才得解脱。”
“是的,就是这段。那女子就是罗汉。”
“那么,你得到解脱了吗?”
“嗯。”柏木把剪好的燕子花摆放整齐,看了一眼说道,“还没有杀够呢。”
水盘中的水清澈澄明,花盘内部被涂成了银色。柏木细心地修好了剑山[23]上弯曲的部分。
我百无聊赖,接着往下说道:
“你知道‘南泉斩猫’那个公案吗?停战后,老师将大家组织到一起,举行的那次讲座讲的……”
“‘南泉斩猫’吗,”柏木对比了一下木贼草的长度,然后一边试着插在水盘里,一边回答道:“那桩公案嘛,在人的一辈子中是经常变形的,并且是以各式各样的形态多次呈现的。那是一桩使人浑身战栗的公案呢。每当我们在人生的拐角处相遇时,都会改变同一公案的面貌以及意义。死于南泉和尚剑下的猫原来就是擅长艺能的。猫十分美丽,你是知道的,实在是美丽至极。猫眼的颜色是金色,长毛光洁可爱,有着小巧且柔软的身躯,这个世界一切的逸乐与美都好像弹簧一般隐藏在它的躯体中。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注释者都忽视了这一点:猫原本就是美的凝聚体。但是,这猫简直好像刻意忽然从草丛中跳出来,那优美且狡黠的目光不停地闪烁。它被抓住了。这便是导致两堂相争的源头。为什么呢?因为美能够委身给任何人,可是又不归任何人所有。所谓美,要如何讲才好呢?它好像龋齿,会疼痛,危及舌头,牵连到舌头,加重自己的存在感。人最终无法忍受疼痛而请牙医拔掉了它,将满是鲜血、黄色且脏污的小龋齿放在手心观察一番后,也许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个吗?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呀?它令我感到痛苦,令我一直苦恼于它的存在,它根植于我的身体中,现在它只是已经死掉的物质罢了。不过那个与这个真的是同样的东西吗?要是这个原本是存在于我身体之外的,那么它又能用什么因缘来联结我的内部,变成令我痛苦的源头呢?这东西是依据什么而存在的?难道它就是依据我的内部而存在的吗?又或是它本身呢?尽管如此,我来拔掉它,放到我的手心上,这肯定是其他东西。肯定不能是它。’
“听懂了吗?所谓美就是这样。因此,斩猫就如同将导致疼痛的龋齿拔掉,看起来也如同将美抠出来一样,不过这是否能最终解决问题就不知道了。美的根是无法除掉的,即使猫死了,可能猫的美仍旧活着呢。赵州因为要嘲笑这种简单的解决办法,才将鞋子放到头上顶着。也就是说,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的痛苦,别无他法。”
不愧为柏木一派的解释。我感觉他多半是揣摸我的话题,看透了我的内心,利用解释公案的机会嘲讽我的犹豫不决。我这才真的对柏木感到恐惧了。一言不发是同样能令人感到恐惧的。于是我进一步问道:
“那你是哪类呢?是南泉和尚型,还是赵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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