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肆早在景隆十七年的庭州,崔稚晚被游医甄立权以返魂的猛药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不久,便意外从商队里的伙计口中得知自己沉疴难愈,已是回天乏术之身。其实,从少时至今,每一次病重之时,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次昏睡以后,再也无法醒来。可是,真的能看到大限尽头之时,心中却又是另一种错综复杂。河西秋时的风,迎面扑来,催的小般娘子不自觉的打了数个寒颤。早间还兴高采烈的叹过的偶尔乍现出几缕温柔的风伯,这时,亦忽而变成了要将垂死的枯叶横扫的无情杀手。那天,崔稚晚裹着裘氅,从暮色刚刚开始从四野收拢之时,便已坐在了房顶之上。于是,看见了薄暮未昏时,刚刚升起的满月将整个天际渲染成了动人的绯红;看到了白日再被黑夜吞噬前最后一刻,忽而迸发出了近乎朝阳初升时的光亮;看到了皎洁的月被云层遮蔽之时,繁星忽而漫天而出,此起彼伏的闪烁,好像永远不会熄灭……上月,花大价钱为崔小般求来这件红狐裘氅时,窦旬盼的便是在照镜时,有了这样鲜亮的颜色点缀,她便不会总是瞧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愣神。谁知,此刻这显眼无比的衣衫,竟为他迅速找到她的踪迹的提供了巨大的便利。还未靠到近旁,他便听见她语调轻松的感叹:“夜色真好啊。窦十日,你看,连路上的石子都在月光映衬之下闪着荧荧的光。”话毕,她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有被美景感染的雀跃,有一如往日淡然轻盈的平静,却看不出任何自伤自怜的影子。窦旬当即明白,自己归来的太晚,以至于又一次错过了陪崔小般跨越难捱心伤的机会。于是,他便也不再出口安慰,只是坐在她身侧,顺着她的手指一一去看她坐在这里良久,收获到又欣然介绍给自己的风前月下。过了好一阵儿,崔小般说的有些累了,话尾处掺杂着淡淡的哑意。见她刻意大声的清了清嗓子,窦旬便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崔小般仰头喝了一口,因为未能如愿,立刻皱着鼻尖抱怨道:“还以为你的里面装的会是酒。”窦旬接住她扔过来的水囊,不将心中的沉重表露分毫,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故作平常的打趣:“我可对付不了发酒疯的崔小般。”因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旧事,两人眼角眉梢皆又都蒙上了一层暖意。“我得尽快回长安了,”崔小般将双手撑在身后,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河西冷冽非常却自由自在的风,心中不再有什么犹豫的叹道:“我都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窦旬以为她会想速速赶去扬州,这亦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下一程的终点。崔小般说过,那是她阿娘出生和埋葬的地方,她在她留下的手札里看到过无数回,向往了许多年,此生终归要亲眼瞧瞧它的样子。可谁知,她却说,要返回长安。窦旬一时有些意外,便下意识的追问道:“谁?”话一出口,他其实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从相识之初,他就清清楚楚的知道,崔小般的心中藏了一个人。可望不可即。不可即,却始终难忘。果然,她说:“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崔小般望着辽远的夜空,轻声叹息道:“虽知几乎不可能见到,可是,还是好想在离开之前,清清楚楚的看他一眼呀。”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日,长夜将要褪去之时。见崔稚晚睁开了眼睛,且视线并未飘散,而是已经能够凝聚在了自己身上,李暻终是松了一口气。他将她眼角此前流淌而出的泪拂去,后又再次将浑身滚烫的崔稚晚揽在了怀中。安静了半晌,李暻的唇边忽然扬起了一个可察的弧度,他说:“稚娘,你在高热发作时,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醒来,这还是第一次。”脑中仍在嗡嗡作响的崔稚晚并未听清近在咫尺的李暻说了什么,因为,哪怕在昏迷之中,她心中盘旋着的亦全部皆是那个已近在屈指可数的地方的「大日子」。而在此之前,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绝不能因任何外物出一点差错。所以,太子妃在意识回笼之后,提起全部力气,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去别处歇息吧,免得我将病气过给了你。”倒是没料到,崔稚晚都已经病的人事不省了,却还在想着这些「大事」。如此贤惠又体贴的太子妃,却让太子殿下心中冒出了几缕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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