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呢?
我们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是到此地来后什么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见。只有这一点好。孩子们都很欢喜的样子。
我依然是寂寞,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样旋涌起上来。
想写的很多,但没安定,随后慢慢写罢。
今天刮大风,下大雪,冷得无言可喻。把佛儿背着,买了东西回来又煮饭,觉得很疲倦。
别来不过才半个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经隔了一年的一样。
移到这里以来,每天天气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气晴了,把三个孩子带着上街去买东西,走过电影馆的时候,孩子们说要看,便引他们进去看了。领着三个孩子看电影,真是再苦也没有的事呢。回来的时候,各人吃了一碗汤面。佛儿真个重起来了,背了半天,夜来身子痛得不能动弹了。
回家来把门开开,又起火,又煮饭,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气侵人,彻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一种状态里面的。夜到深时也不能睡熟,孩子们因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还是只有孩子们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没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写的东西很多,但一写起来,这样也想不写,那样也想不写,结局是什么也不能写下去了。这是因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缘故。真的,我们的生活真是惨目!我们简直是牛马,对于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马,人是没有些儿同情,没有些儿怜悯的一样。我们的生活简直是一点同情一点怜悯都不能值得!周围的人都觉得可羡慕,他们只在被赋与的世界里面享着幸福过去。
象我这无力的人简直没有法子。被赋与了的东西也被剥夺了,把持着了的东西也失掉了,我以后正不知如何。在心里留剩着的只有这么一点,女人到了三十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迟了!我是只有这一点遗恨。孩儿的爹爹,我对你说,人生是怎样短促的哟!这虽是什么人都知道的事体,但是实际上浸润在身心的很少。
我们走后你在上海生活是怎么样呢?
不知道为何,只是这样被深不可测的悲寂恼乱着。从上海带来的点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时候,一个人取出来吃。每天每天,想起来的时候便吃,也把给孩子们吃。虽是稍稍顾惜着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枣也吃完了,什么也吃完了。
这边百物都贵,贵得没有道理。小小的鲷鱼一匹也要两毛钱,孩子们一人不把一匹给他们的时候又不够。佛儿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风很大,简直不能外出。
随后再写。
爱牟夫人回日本后将近三个礼拜了,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转来。起初写信去恳求,后来渐渐生怒,又后来渐渐怀疑以为是生出什么意外了。‐‐在这样摇曳不定的情绪之下苦恼着的爱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这么一封长信。他急切地揭开信来展读,比得着天来的灵感时还要急切,还要兴奋的一样,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战颤起来,胸腔紧张得好象要爆裂,读一句,他的眼鼻只是涨痛一次。
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异常草率,儿童们在旁边骚扰的光景,可以历历看取。信的后半部更显然是夜深人静后牺牲着睡眠的时间写的了。一面忧心着目前的儿童,一面又挂念着海外的丈夫,应该欢聚的生活却不能不为生活分离,应该乐享的爱情却不能不为爱情受苦。做母亲的心,做妻的心,一时把她引到天涯,一时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间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气中,一个孤独的女人,描写着生离的恨绪。这在不关休戚的人看来,就如象在杀入场上看见了处决死囚,看见了别人的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倒可以感受些鉴赏悲剧的快感。但在身当其事的人,在与当事者有切肤之痛的人,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眼泪,是不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计算的了。
&ldo;啊,他们是安抵了福冈,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感谢的。&rdo;
爱牟一面读着,一面潜潜地感谢着。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的眼泪只如贯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和纸上旧有的泪痕,融合而为一体。
&ldo;啊啊,不错,我们真正是牛马!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同情,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怜悯!我们是被幸福遗弃了的人,无涯的痛苦便是我们所赋与的世界!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们是什么都被人剥夺了,什么都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必要呢!&rdo;
&ldo;不错,人生原是短促的!我们为空间所囿,我们为时间所囿,我们还要受种种因袭的礼制,因袭的道德观念的凌辱,使我们这简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儿安慰。我们简直是连牛马也还不如,连狗彘也还不如!同样的不自由,但牛马狗彘还有悠然而游,怡然而睡的时候,而我们是无论睡游,无论昼夜,都是为这深不可测的隐忧所荡击,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里。我们在这世间上究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绞尽一些心血,到底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替大小资本家们做养料,为的是养育儿女来使他们重蹈我们的运命的旧辙!我们真是无聊,我们的血简直是不值钱的克菜水,什么叫艺术,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名誉,什么叫事业哟!这些镀金的套狗圈,我是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丢去了我的人性做个什么艺术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着一个人。我就当讨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爱人的丈夫,做我爱子的慈父。我无论别人骂我是什么都可以,我总要死在你们的怀里。女人哟,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你所把持着的并未失掉,你所被赋与的并未被人剥夺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里去,实在不能活的时候,我们把三个儿子杀死,然后紧紧抱着跳进博多湾里去吧!你请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来,我们的杂志快要满一周年了,我同朋友们说过,我只担负一年的全责,还只有三四十天了,把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满之后,无论续办与否,我是定要回来的。我们是预备着生,还是预备着死,那时候听你自由裁决,我是什么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跟你去。无论水也好,人也好,铁道自杀也好,我总跟你去。我誓不再离开你一刻儿,你所住的地方我总跟你去的呀!……&rdo;
他自言自语地发了一阵牢骚,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他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是在一个小小的堂屋里踱来踱去地步着。时候已近午后两点钟了,淡淡的阳光抹过正面的高墙照进窗来,好象是在哀怜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里除去一些书橱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钉着一张歌德的像,东壁钉着一张悲多汶的像,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都带着严厉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样子。&ldo;你这样意志薄弱的低能儿!你这忧郁成性的白痴!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无聊,你的思想是怎样的浅薄,你的感情是怎样的自私!象你这样的人正是亵渎艺术的罪人,亵渎诗的罪人!……&rdo;这种尖刻的骂声,好象从两壁中迸透出来,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只是在堂屋中踱来踱去地步着。&ldo;悲多汶哟,歌德哟,你们莫用怒视着我,我总不是你们艺术的国度里的居民,我不再挂着你们的羊头卖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们告别,我是要永远同你们告别。&rdo;他顾盼着两人的像片自语了一阵,不禁带着一种激越的声音又讴吟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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