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怎么了?跟着阿爷这样勾肩搭背的?”她凑到子烨旁边,紧贴上去,让丈夫和自己扮演老头子老太太,“要死了——满弄堂的人都像看西洋镜一样看他们!”爱月好笑又好气地说。
“让他们看好了!那种人,西洋镜看得太少了。”学锋说。她到了只要父母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年龄。她近来跟老阿爷的突然靠拢,正是因为父母不跟老阿爷靠拢。
“你又要话多了,是吗?”子烨用那种很低的嗓音对女儿说。那种嗓音告诉你:我现在对于你是很危险的。老虎或狮子在有什么大动作前,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预示着你的危险来了。
冯学锋站起身,懒洋洋地走向门口。避开危险是必要的,但要表现得漫不经意一些,否则没面子,也没风度。她父亲最让她没面子的就是没风度。
“你没有跟姆妈讲话?”子烨转向妻子。
“她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爱月说。“我走上去问他们去哪里,告诉他们我昨天晚上烧了个蹄膀,热一热就可以吃晚饭了。老头子倒是对我点点头,姆妈根本就像不认识我,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那么你去追呀!”丈夫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追?!”老婆说。
这是冯学锋走到楼梯上听到父母说的活。
学锋跑到电车站的时候,阿爷和阿奶还站在等车的人群里,手臂挽着手臂,一对绅士和仕女。每一辆电车靠站,人群就像一个千手千腿的生物,朝电车冲去。陆焉识和冯婉喻不是这个千手千腿生物的一部分,总是落在后面。从学锋的角度看,这一对老人由于自甘落伍而显得矫矫不群。
他们一直等到下班的人潮彻底退下,逛街的人潮尚未卷来的空档才挤上一辆公共汽车。
我的祖父和祖母一直没有发现我跟在他们后面。我就像共和国从建立以来就开始存在的那种人物,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老是让自己置于暗处,把别人放在明处,把别人的举止言行放在自己目光的瞄准仪中,使被观察的目标的正常举止也显出叵测意味来。那天晚上我就是那样一台人形监视仪,监视着我的祖父和祖母如何相亲相爱。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情,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
冯婉喻和陆焉识从前门下车,冯学锋从中间的门下车。现在女孩儿离老人只有五六步的距离。老阿爷回过头,向后面看了一眼。大概因为冯婉喻拽得他太紧,他来不及证实是否被人盯了梢就又往前走了。仅仅走了三四步,他拉着婉喻停下来,转过身。做囚犯小半辈子,他几乎能直觉到某个秘密视野把自己框入其中;他浑身都是直觉的雷达。好了,现在都证实了,他确实是一个秘密监视仪的目标。
“爸爸不放心你们,叫我跟着你们的。”学锋说。
老阿爷微微笑着,胸有成竹。他不在意,反正人们不是出于善意的不放心就是出于恶意的不放心,总是要盯他梢的。他等学锋赶上来。现在是祖孙三人一块往前走。路过一个小小的点心店,焉识请婉喻和学锋的客吃冰淇淋。他每月四十七元养老金,二十元交给钱爱月,算自己在冯家入伙,剩下的归他自己零花。他们每人拿着一杯冰淇淋,从几张杯盏狼藉的桌子中挑了一张相对干净的,在发粘的圆凳子上坐下来,三双裸露的小臂刚刚放在发粘的圆桌面上,又都缩回来。
学锋问道:“阿爷,你们里面有电影看吗?”
“有、有的。”阿爷回答:“你小嬢孃的那个防治吸血虫的电影,也、也……在我们那儿放了呗。你、你小嬢孃说,你们这里倒没有几家电影院放映。”
学锋发现,老阿爷很少控诉什么。他做无期徒刑犯人的二十多年,同伴饿死一多半这个事实,他从来不提。问到了,他就用平淡无奇的口气说:“饿、饿死的人不少呗。每天都有人死呗。”他的话夹杂的西北口音很地道。“一死了人,干部们就把牛车赶来,把死人拉到干河滩上,埋在沙里。人死的多了,拉车的牦牛不用车把式驾车,装上尸首,你还没给它们甩鞭子呢,牦牛自己都认识路,自己驮着尸体就往干河滩上走。”还有一次他说:“死的人多了,来不及好好挖坑,把沙盖上就行了。来一场大风,沙就给刮跑了,尸首一排一排的都露天睡着,太阳一晒,味道十几里外都闻得着。”
婉喻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很快判断出他们的对话和她无关,便一心一意地用小木勺挖她的冰淇淋。她当然不会听出,老的和小的对某个特定称呼都是小心的,小的管它叫“你们里面”,老的管它叫“我们那里”——这是他们近一年来形成的暗语,或说专门用语。一方是避免揭短,另一方是粉饰羞辱。
“那你们里面还有什么?”
“有天鹅,大雁,狼,黄羊,野驴。”
“还有呢?”
“还有狼毒花,好看得很。长在草地上,就像插在花瓶里一样,喏,这样一束一束的。”他用那双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手比划。
“你们里面有没有医院?”
“有,医生有好几十个呢。你们外头有的,我们那里都有。”
学锋发现阿爷的话里,越来越缺乏她希望听到的愤怒,哀怨。不到一年,他甚至不怎么讲“那里面”的坏话了。她觉得他想给人一个感觉,他这二十多年的无期徒刑生活过得没有太不如人。最近钱爱月上了鱼贩子的当,买来一条肚皮上涂了黄色颜料冒充新鲜的黄鱼,阿爷在饭桌上就怀念起青海湖的鱼来:“那些鱼的肚杂都比这里的鱼肉还鲜!”冯子烨回他:“恐怕你们在那里面只有鱼肚杂吃。鱼肉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对于这类揭露性的语言,阿爷可以是个聋子。
“我们那里的外科医生还给调到西宁去做手术,因为他是北京大医院的医生,打成右派了,所以下放到我们那里,给我们动手术。我的领导,姓邓,人可好了,得了癌症,西宁的医生都不敢给他动手术了,把他送回来,结果是我们那个北京大夫给他动了手术。”
阿爷的口气中甚至还有几分炫耀。学锋觉得他的炫示欲有点过分,需要打击一下。“你们里面那么好,呆在里面好了,为什么还要回上海来?”
老头愣住了。他没有料到孙女会这么不留情面。学锋在多年后,尤其在阿爷去世后,会一次次为自己当时的无情不寒而栗。她看见自己那句话在老头那里引起的效果。一记耳光的效果。
“假如不是为了她,我就不回来了。”他看看身边的婉喻。
学锋倒是有了一点被刺伤的感觉。阿爷这句话似乎在以牙还牙:我又不是冲着你回来的,你们和我早就各管各了!学锋觉得自己对老阿爷和父亲母亲有区别,和哥哥也有区别。尤其最近,尤其今天,她那么向着老头,而老头居然公开叫板,他就是为了祖母一个人回到上海的!其他人对他,统统无所谓!
“反正阿奶又不认识你了,你为她回来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呆在上海?”学锋也不饶他。
“她会认识我的。”陆焉识又看看冯婉喻。
婉喻也看他一眼。她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冰淇淋,掏出洗得半透明、印花已经模糊的手绢,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指,然后把手绢递给焉识。
“阿爷,你真的只为阿奶一个人回来的?”
“嗯。”
“那小嬢孃呢?你不是顶欢喜小嬢孃吗?”
陆焉识不说话了。他被戳着了痛处。学锋用牙齿撕咬那个吃冰淇淋的扁平小木勺,齿尖将木头扯成丝,再吐到地面上。这么脏的地面不配她为之遵守爱国卫生信条。干净的地面她也不喜欢,因为太干净就是拘束。她正在这个讨厌的年龄,破坏点什么,小小的犯罪都是游戏。刺伤一个人也可以平息她心里莫名的躁动。东捅一下,西戳一下,看看能戳出什么效果来。未知和意想不到的东西,都是她所等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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