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流下了泪。他的父皇,从不在乎他的生死。哪怕只有一次。一次都不曾有。他不理解。同样是血亲,为何那舐犊之情,就不能分舍一些给他呢?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了他一生,直到此刻,他都在画地为牢之中,逃不掉,出不去,自我挣扎、消耗甚至是毁灭,而哪怕是下地狱,他都要拉着这天下人一起下地狱。陈喜匆匆而来,带着医官给元和皇帝喂了药。元和皇帝清醒过后,赤着双足,近乎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直奔到了密室,他发了疯一样把所有的东西砸碎,包括自己最喜欢的仙药,尽管在杂碎瓷瓶的时候割破了自己的手,任由鲜血肆意地流出,浑然察觉不到半点儿的痛,只跪在明岳帝的面前,用手死死地攥着明岳帝的衣襟,浑身发颤,红着眼睛说:“沈钰的妻子,怀了双生胎,且已经足月了,等到她临盆的那日,朕定会血洗沈家。父皇,你不是一直很爱沈家的孩子吗?朕就把那妇人的腹部剖开,把那一对双生胎抱来给父皇你看。你可能高兴啊?”明岳帝回回都以为自己心死了,人已经麻木了,宛若丧失灵魂的傀儡,而当元和皇帝再一次刺激他的时候,他攒动着身体,用头去撞元和皇帝,用双手去掐元和皇帝的脖颈,只恨元和皇帝出生的那一日,没能活活掐死,留得此人存活至今还能兴风作浪,昼夜不休去害人。他眼中的怨毒、愤恨、懊悔等诸多的情绪一一如火山喷发般爆出,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尽管明岳帝无法说话,但他还能张着发颤的嘴,发出了无声的话语:去死。去死。去死。……他不断地重复。仿若是跗骨之蛆般不死不休。父子俩人之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适才还张牙舞爪的元和皇帝,却没有半分挣扎,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向掐他的父亲。父亲的那一双手腕骨头,早已被铁链贯穿,使不上力,掐不死他的。但尽管如此,父亲为了能掐死他,不要命的使力。挣扎时,鲜血从两手的手腕窟窿流出,大片大片滴落在了元和皇帝明黄色的龙袍和脸庞、脖颈之上,血腥的味道在彼此间浓郁。元和皇帝两眼空洞。一双眸子,就这样借着烛火幽光,倒映出了父亲充满怨恨的嘴脸。“父皇。”“我就这么一文不值吗?”元和皇帝讷讷地,泪流不止。像是回到了孩童,问出了埋藏很多年的话。明岳帝掐死他的动作稍稍地顿住了些。他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儿子,再低头看到自己双手血腥。手腕窟窿被铁链摩擦的痛苦,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这才在清醒之际有所感知。明岳帝掐着元和皇帝的双手略微颤动了一下,再犹豫片刻,便将抱住了元和皇帝。他说不了话。只能用手掌去安抚元和皇帝。拍着元和皇帝的背部。一下,一下,又一下。就像元和皇帝年幼时候所期许的那样。这一日。这一刻。他在孩提时就已期盼。直至今日,方才能得到片刻独属于父亲的温情慈爱。他等到了。他忘了自己是大燕的皇帝,忘记曾经双手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和无数无辜的亡魂,忘记自己的胃里有大燕的子民血水。他愣愣地望看着父亲,眼里有着期许的光。明岳帝沾着血,在地上写字。他期待着父皇给自己说的话。明岳帝颤颤巍巍歪歪斜斜写下了几个言简意赅的字:不要,伤害,沈家。轰!元和皇帝赤红着双目,一把将明岳帝推开。他往后退去,弯着身子耷拉着脑袋,赤红的眼睛里泪水如断线的珠玉般簌簌而落,他自嘲地笑着,他用脚一下又一下践踏明岳帝所写下的血字,字字句句,都彰显出了这位世人眼里已故的先皇的仁慈,应是一代明君,当由后世歌颂。“终是我蠢笨了。”“朕告诉你,不可能!”“朕要沈家,永无活口,要沈宁,家破人亡。”“父皇啊父皇,沈家大厦将倾,而你我,要在那废墟之上,品尝他们的血水。”“朕,就算是死,就算是沦为厉鬼,就算是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都没有安宁之日,朕也要沈家去死。你不是在乎沈家吗,你不是在乎大燕吗,那都去死好了,让这大燕亡了也罢。朕不在乎,朕一点都不在乎。”元和皇帝尖声大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深陷于绝望的父亲,冷峻的面庞扯开了一丝恣睢冷血的笑,就像是丛林里的猛兽看着将死且沦为盘中餐的血肉。在他转身离开之际。“扑通”一声响起。一股阻力,让他稍稍地顿住了身形。他回头看去。明岳帝一把扑了过来,伸出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元和皇帝垂下来的衣袍。元和皇帝看着他,眼底挣扎、痛苦、彷徨,还有几许期待。只见明岳帝沾着血的手指,在地上继续写到:放,放过沈——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元和皇帝整张脸便如阴霾天般彻底地黑沉了下去,把衣袍给用力地拽了回来,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明岳帝的字还没写完,便趴在地上,流血的手哆哆嗦嗦个不停。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肆意地流出。国山。对不住了。是我害苦了你。……天要亡大燕。让他诞下这样的皇子。他有愧于列组列宗啊。……“陛下,定北侯等候多时了。”密室长廊外,陈喜躬身颔首。“嗯。”元和皇帝身上的血色痕迹尚未清洗干净,就去见了定北侯。“仲恒,你这是?”定北侯坐着轮椅,皱着眉头,而后看了眼密室的方向,“是先皇?”元和皇帝不语。定北侯道:“仲恒,不该伤身,你乃大燕的国主,当以龙体为首要。”“国主?这京都的权贵,谁人打心底里敬朕?”元和皇帝冷笑:“俱都等着朕倒下去,好大快人心。”“臣敬吾皇。”定北侯看着元和皇帝的眼睛,满是坚毅之情。那淡淡然的几个字,却说到了元和皇帝的心坎上。他推着定北侯身下的轮椅到了内侧,并且亲自为定北侯泡茶。“楚兄。”元和皇帝抬眸问道:“若朕身败名裂,若朕守不住这江山,沦为大燕的耻辱,被沈宁那些个乱臣贼子口诛笔伐,你可还愿陪朕,走一走这偏锋之路?”叫拒见客户客家话见“臣愿。”定北侯笑了笑,“圣上是九五之尊,臣就是人人敬重的定北侯,圣上若是大燕耻辱,臣甘愿陪伴。但是仲恒,你是大燕唯一的真龙,你不会输,这一局,臣愿助阵陛下,共同破下此局。”“若真要屠沈家满门呢?”“那便屠之。”“若朕要这大燕亡去?”“那便共亡。”定北侯神色淡然,不见多余的起伏。他望向元和皇帝的眼眸,深邃而又坚决。元和皇帝陡然沉默,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龙椅上,苦笑了几声,掩面而泣。“楚兄,朕这一生,唯有与你是知己。”他虽是这个王朝的九五之尊,但普天之下,王土之上,唯有定北侯与他生死与共,虽无血亲之情,却是真正的手足。不管是当年夺位,还是今朝被逼得破釜沉舟,定北侯坚定似铁始终如一,永远都只走向他,生也好,死也罢,能共患难,也能同享富贵。“能与仲恒同行一道,是臣三生有幸。”而纵观整个大燕国,能够当着皇帝面,直呼元和皇帝还不被忌讳的,唯他楚远河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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