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便听裴容廷隔着帘子道:“不必了,银姑娘马上就要走了,用不着吃茶。”静安本以为两人久别重逢,必是浓情蜜意,极尽绸缪,故特意赶来凑趣。一听这话,倒唬得正说不出话来,银瓶急了,把手紧紧抓着裴容廷罗袍下摆的膝襕,口不择言道:“谁说我要走,今儿我不走了!”她红了红脸,低了低头,又柔声哽道,“容郎,我知道你恼我。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是怕连累了你,所以才……如今你投靠李延琮,若真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容郎,我……”她运了运眼泪,才要施展,又蓬蓬听见人敲门。静安忙到外头问明了,溜回来报告道:“是李将军的人来,说有样东西要当面交给二爷……”银瓶一听李将军三个字,又是气又是恨——容郎不肯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必定自有苦衷,可李延琮也配合着骗她,就是罪不可赦了!她还在走神,裴容廷已经提着袍子起身,吩咐静安道:“把银姑娘带到东厢房待会子,等他们走了就送她回去。”“不成,我凭什么躲着李延琮的人!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回去报给他主子知道,让他还怎么骗我!”银瓶气恨恨地也站了起来,转身对上裴容廷清冷的目光,立即温驯成个鹌鹑样,可怜兮兮抿唇道,“既然容郎让我回避,我回避就是了。”她低着头打帘走到堂屋,瞥见西进间儿湘帘半卷,里面虽未点蜡烛,却洒进了一室月光,屋里只一张架子床,一条香案,案上也没有炉瓶三事,只放着一幅青瓷茶奁,在月色里白得发了蓝。银瓶低声问:“这可是二爷住的地方?”静安应了一声是,银瓶心下动了一动,竟也不出门,闪身往卧房里一躲。放下了湘帘,三两步上了床,又放下了青纱幔帐,把自己关在了床架子里。“这……”静安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二爷。见裴容廷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自己也不敢再理论,照常赶到院前开门,放了李延琮的人进来。来的两个青衣小厮,给裴容廷送了一封信,说是安庆府兵备道暗中传送来“投诚”的信。因着裴容廷从前在北京和他共过事,所以由他来过过目,“长长眼”,等明儿再商议如何处置。待裴容廷收了信打发他们回去,径自往卧房里去,一把拉开幔帐,只见银瓶已经裹上了被子,跪坐在床上,弯眉倒蹙,仰面瓮声瓮气叫了一声“容郎……”裴容廷把纱帐挂在铜钩子上,“起来,既没事就早些回去,这不是徐姑娘待的地方。”“不,我不走……除非,除非你听我把话说完。”裴容廷心里发痒,像湿寒的人遇上阴雨天,要抓要挠没个地方下手,可脸上仍像冻了层冰壳子似的。银瓶见他不说话,又嘘声问:“容郎,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像从前那样……”“不敢。”他冷笑,“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平白自作多情了许多年。”他扯起被子的一角要把她抖落出来,引得她拼命抵抗,滚着被子越缠越紧,“如今姑娘也大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想起来了也无趣,又提它做什么。”这些话原都是婉婉拿来伤他的,如今现世现报,全都“完璧归赵”送了回来。她又红了眼圈,愈发低声下气,嗫嚅道:“容郎,你知道的,那——那时我不过,我不过是要你忘了我——”“唔,要我忘了你,那你已经达成所愿了。既了却了夙念,又来寻我做什么。”“不,不——”银瓶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呜咽。裴容廷那点子心痒直往骨缝里沁,忍了半日方忍住不去抱住她,迸得骨头都酸楚。月光照在床头,小小的银蓝光圈,只分明照亮了他眉间怅然的怒气,“从前不记事的时候,你多疑多思,轻易不肯信人,我都体谅。可既然想起了前尘,你总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罢。把刀子递给你,是为了让你防身所用,不是让你对着我的心捅!连那些信都烧得一干二净,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到头来反成了为我着想——徐令婉,你把我当成什么?”十二年来他从没叫过她徐令婉,也从没对她这样疾言厉色。偶然的怔忪,让银瓶慌了神,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的决绝是认真的。她出神不打紧,却忘了自己还在跟裴容廷抢被子呢,他一把撩开被子,她却没使劲儿,身上的被子一层层打开,她身子一滚,冷不防掉下床,摔在了脚踏上。“嗳呀。”银瓶叫唤了一声,反正磕得也不重,正要爬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索性将计就计伏在脚踏上,把脸埋在袖子里抽噎起来。锦屏春过衣初减,她已经换了夏天的衣裳,都是淮安府小姐的旧藏,家常穿着白银条纱衫儿,鸦青绸裙,更显出两道纤细的肩胛起伏。裴容廷多少年的修为,一眼便看出她的做作。只是看得出是一回事,心疼不疼另一回事。明知她是故意的,也不免缓下了语气问:“起来罢,摔着哪儿了么。”然而银瓶并没有“卖伤邀宠”,只是不理他,仍啜泣个不住。裴容廷心里没底,顿了一顿,俯下身半跪在地上,揽着银瓶的肩道:“是我下手没个轻重,伤着哪儿了,给我瞧瞧。”说着扳过她的身子来。不想银瓶看准了时机,竟扭身一把揽住了他的颈子,不由分说地凑上来,吻住了他的唇。她的唇天生偏于圆润,荔枝冻一样红泽,看着甜,尝起来却酸苦。是眼泪的滋味。她与他都尝到了。因为在梦中回味太多遍,如今突如其来,浑疑还是在梦里。她的气息萦绕唇齿,裴容廷挣回些理智,扳着肩极力拉开了她。可是太晚了,他深重的喘息和她唇上的银丝在黑夜里化成一汪浓醉的酒,缓缓漫上胸前,扼得喘不上气。裴容廷在失神中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反倒是银瓶坦诚得多,又凑上前,十指春纤轻轻扳过他脸颊,风露清愁地般凝望着他。她咬着晶莹的唇,小声说:“是我错了,容郎,是我对不住你……你恼我,打我,骂我,我都不怨,但是不要不理我。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再说了……”蹙眉想了一想,最终嗫嚅道,“你们孔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以德报怨……”强词夺理是婉婉一贯的风格了,裴容廷睨她一眼,“孔夫子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银瓶小心地吞了一下嗓子,愈发贴近了他,乘其不备,轻轻咬住了他的一点下颏。舌尖软而湿,似有似无扫过他的皮肤,像一痕指甲印。她殷殷看着他,言语因为唇齿微张而有点含糊:“以此……报容郎的德,可以么。”那一痕指甲印挠到他心里去了。银瓶再小心翼翼地一路吻上他的唇,他亦没再拒绝。他乌浓的眼云雾混沌,捉住她的手,无言地凝视她。银瓶大窘,飞红了脸,慌忙找了个借口:“我……我是想听听容郎的心跳……才能确认容郎真的还活着,万一、万一像话本里,是狐狸精假扮的……”裴容廷看她羞赧地无理强辩,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带笑不笑道:“那我若真是狐狸精呢,只此一晚,汲了你的阳气,就再也找不着人了。”“只此一晚啊……”银瓶苦恼地忖了一忖,低头笑道,“那只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了呀。”月照西沉,婉婉靠着引枕仰卧在榻上,待适应了帐内幽深的黯淡,才低头看清自己赤条条的。收回目光,见裴容廷竟看着自己,登时粉脸丹霞,忙用手臂自己揽住了。裴容廷嗤了一声,“怎么,如今这么怕人了?”他低笑,“从前也还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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