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浅予把手帕折好塞进兜里,扬起手笑了笑,沈宛鸿说过,中西文化存在差异,可就在刚才,他觉着生而为人,有些东西是相通的,能够打破国界壁垒,他用文森特能更清晰感受的英语说:“thisworld,therearealwaysthgsoreiportantthanlife,suchasflowerssprg,suchassnowter,suchasoonoutsidethedowand……”他看了眼梁堂语,“peopletheheart。”(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比如春天的花,冬天的雪,窗外的月和心上的人。)梁堂语并没有听懂魏浅予说了些什么,就见文森特瞪大蓝色眼睛,整张脸笑了起来。几人回到席上,文森特对他的商店街引入传统颜料项目十分感兴趣,魏浅予又浅略介绍了自己的经营规划,还拿出了计划书。文森特考虑后决定先拿一部分货品回去宣传试销,后期合作要根据试销成绩调整,但有一个要求,他得是独家。魏浅予答应,接下来的事宜便由沈启明去对接。聆染堂的事情告一段落,魏浅予拉着他师兄一起去给老师敬酒,不遗余力向他老师介绍梁堂语,展开他师兄最近用雨毛皴创作的作品。他老师研究国学多年,看梁堂语的作品技巧甚佳,气韵皆备,这是天赋,不等他们开口就主动问能不能多给几幅,想带回去参加“沙龙”。爱才之心人皆有之,留学那时候他就非常喜欢魏浅予,这个浑身都是中国气息的男孩。对待与他同出一门的梁堂语也很喜欢,乐于帮忙宣传。这算是意外之喜,几人又喝了会儿,文森特对于沈启明带来的各种酒非常好奇,魏浅予也豪迈,挨个打开给他品,一圈下来都喝红了脸。沈启明酒量算好,撑着给人打了车,还不忘送上他小叔提前备的礼物,一个是八宝绿如意,一个是金镶绿松石鼻烟壶。商业区红灯酒绿,远处夜色苍蓝,魏浅予站在饭店门口,意识还在就是浑身很热,即便有他师兄不断给挡酒,他也喝了两小盅,强装无事让沈启明先打车先回聆染堂,目送对方离开,没站稳磕在他师兄怀里。这一晚上,国外市场有眉目了,他师兄的画展也能筹备,有种尘埃落定的庆幸。荣汇楼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梁堂语将他搂住,今夜,他见识了沈朱砂的长袖善舞和八面玲珑,他的嘴比平常骂人时还要流利,心思比揣摩别人算计时还要灵活,有点心疼这么瘦弱的身体里装着那么沉重的一颗心。夜风微凉,他又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替他挡住,“我带你回家。”汽车颠簸,魏浅予的酒劲上来,下车扶着墙吐了,梁堂语给他拍背,手帕丢了,只能脱下外套给人擦嘴,魏浅予吐完蹲在地上喊头疼,梁堂语叫他靠着自己,搓热手给他按太阳穴。魏浅予说:“师兄,我走不动了。”他酒量太浅,稍微小酌就醉,醉了天旋地转。梁堂语扶着他左右摇晃勉强稳当,在前边蹲下,月光照亮平整的背,“上来,我背你。”魏浅予仔细着扒上去,出乎意料的轻,梁堂语把人托住起身,走到门前说:“把门推开。”魏浅予听话撑起手臂推了一下,小声说:“咚”梁堂语笑了,月亮挂在天边,给他照亮廊上的路,他走的很稳,魏浅予趴在背上,模糊眼睛看着天上星子照在池子里亮起一片,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有次发烧,也是这样被人背着,也是一样的脑子迷糊心里稳当。“师兄。”他趴在梁堂语背上,分不出是醉是醒,用微弱的声音说:“今天我跟我老师说,你是我师兄,你会不会怪我?”梁堂语背着他,侧过脸问:“怎么会说这个,我本来就是你师兄。”“不是……”魏浅予勉强挣开眼睛,目光朦胧又有微弱光闪烁,“你是我的爱人,我却没敢承认。”为了生意能谈成,怕生枝节,所以连两个人真正关系都不敢公开,从小到大,他为聆染堂所做牺牲不计其数,可换到他师兄身上,单是称呼就叫他难过的要哭,明明寸步都不想让的,还是败给现实。可能是借着酒气,心里那点不甘的委屈被无限放大,觉着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对不起他师兄。“用不着承认。”梁堂语没想到他会如此在意,心思太过敏感总要受伤,两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能堂而皇之的公之于众,“别胡思乱想。”他不仅不在意,甚至庆幸魏浅予没有意气用事把两人的暧昧关系揭开,在梁堂语心里,最好这种状态仅限他们彼此明白,全天下都别知道。这样,无论何时魏浅予想回头,都可以。“啊……”魏浅予把脸埋在他后背,耳边像隔了道膜,听不清他师兄说什么也理解不了什么意思,不甘心又后悔地唔唔了两声,“你等着。”他突然提高声调,牟阻力气仰头大喊,“总有一天,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梁堂语是我沈聆染的爱人!”梁堂语听着撒酒疯式的豪言壮语,幸而大半夜的梁园没人,连虫声都没有,草木不至于笑话他,“这么厉害啊。”“嗯。”魏浅予像是耗尽电的机器,吼完倒在他背上,模糊点头,呢喃似的,“师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梁堂语歪头用脸颊蹭了下他头顶,“听话,一会儿到院子了,回去再睡,别着凉了。”夜风凉凉吹着,宫灯悠悠摆着,梁堂语唇角扬起,背上背着他,觉着这条夜路就算走不到头都没有任何遗憾。你开口足矣魏浅予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师兄不在身边,穿了衣服晃到书房,书房里也没人,这才想起梁堂语今天有早课,得亏这样昨夜还被拉着喝了不少酒,不知道他师兄能不能给学生念错书。魏浅予这么想着去了饭房,五婶送茶罐上学,把热乎的八宝粥留在锅里。他吃完粥顺手把碗洗了晾着,出门去聆染堂逛了一圈,遇上文森特和沈启明在商谈,他露了个面打过招呼又回来,顺到老满店里带了两笼糖三角给他干爹当点心。聂瞎子的感冒总不好,精神也跟着时好时坏,腰疼的老毛病又犯,收废品的活计暂时撂下了,倒不是他想撂,魏浅予趁他睡觉时候找人破三轮卖了,差点把人气死。没了营生,聂瞎子早晨出门买点糕饼打点酒回来对付着吃吃,一天过去就待在院里晒太阳,看着太阳从墙沿又没入西方,提前开始退休生活。魏浅予进门没见着人,进屋里找了圈也没看到,桌上放着半杯凉水,大门没锁,他干爹最近腰疼的厉害不可能出去。他穿过正堂去后院,聂瞎子不出所料抱着收音机坐在枇杷树下听戏。枇杷的叶子早掉光了,正午阳光穿过干枝撒满身,照着那张泛黑的脸,恍惚看过去,有点雕塑似的死气。“又听戏呢。”魏浅予提着糖包走近,笑的一脸灿烂,扬扬手里袋子说:“热的,吃不吃?”“吃。”聂瞎子一见他就笑,抻开胳膊叫他把自己拉起来,两人一起回屋。多日没碰炉灶,屋里阴冷得很,魏浅予趁今儿个天好给他把窗户都打开透气。泡了壶热茶,两人对坐桌前,热腾腾的糖三角掰开,红糖混着芝麻泛光,阳光顺窗户透进来,顺着敞开大门洒进来,清爽的风吹着,驱散了屋里若有若无的霉味。聂瞎子接过掰开的一半,留意粘稠糖浆别滴身上,问:“这几天忙坏了吧。”“还行。”魏浅予嘬掉指尖上沾的糖,“我托了人把我师兄画送出去,等传信回来。要是影响好,我就找个由头在乌昌办场展,给我师兄打打名声,到时候你也露面,雨毛皴的开创者,多气派。”聂瞎子笑,并不在意这气派,魏浅予叫他出席,于他于梁堂语也是有很多理由,“你满脑子都是你师兄。”魏浅予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甜丝丝的,“我是你干儿子,他是你亲徒弟,我们两个互帮互助难道不是应该。”聂瞎子笑骂他心思鬼,心情好,吃的也多,又掰开一个糖三角分他一半。魏浅予吃饱后用手绢把唇角糖渍擦掉,舌头舔着依旧甜,环顾聂瞎子家里,总觉着昏暗不敞亮,入了秋墙根依旧潮,味道也不好闻。“我说你搬过去跟我们住算了,梁园有的是空房,你过去了,我们照顾你也方便。”聂瞎子靠着椅背喝茶,用不瞎的那只眼觑他,“我还没到不能动的时候,用不着你们凑身边侍奉。”“那你不想我吗?”魏浅予凑近他,“搬过去你天天看我。”“我看你这么个混小子干什么。”聂瞎子被气笑了,倾身要打他,腰上锥心疼,又慢慢缩回去,“我那三轮车你弄哪去了。”“真卖了。”魏浅予朝桌上袋子扬下巴,“你那一堆破铜烂铁就够买俩糖包。”死缠烂打他是好手,聂瞎子不跟他闹,眯着眼睛回归正题,“你说的那个画展我就不去了,一把老骨头剩不了几天,你不用为我找补什么,我把雨毛皴传给他,你师兄也没有辱没,如今我死都瞑目了。”魏浅予的画展是为了梁堂语而办,把他带过去为的给他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高位坐着,可他瞎了大半辈子,那些事儿早就不想了,也厌了,最近腰疼的厉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难消停,靠吃止疼片才能勉强这么坐着。魏浅予不跟他犟,观他干爹神色乏了,把人扶上床。聂瞎子捂着腰躺下,魏浅予给他拿过小枕头稍微垫起来,知道这样能舒服点。“你这腰,我们明儿去医院看看吧。”“我不去医院。”聂瞎子一下子变了脸,像是闹别扭,背对着不看他,没好气说:“人都是死在医院的,那地方晦气,像是个无底洞,进去了就出不来,你们嫌我麻烦拖累,以后别来看我,我也不用你们伺候。”“嘶”魏浅予听梁堂语说过提起上医院这老头就骂,一直没见识,这下可总算体会了他师兄的心情,“医院招惹你了?你跟开医院的有仇是不是?”“给你知冷知热伺候床头,你还不知好歹。”他拉开被子给聂瞎子盖好,嘟囔说:“我亲爹都没这待遇。”聂瞎子没吭声,魏浅予又呆了会儿,估计他睡好了,把敞开窗户都关上,收拾了两人的杯子和吃剩下馒头渣,轻掩门离开。聂瞎子忍疼忍的额头出冷汗,听声音远了,抽冷气起身,门牙咬的咯吱响,趴在床上尝试了三回才摸到旁边柜子上的药瓶。白色塑料瓶上商标模糊,他怕人知道,悄悄换了维生素罐子装止疼药。药很苦,可他倒出一粒顾不上用水下,赶着似的嚼下去咽了,吃了药,脱力倒在床头,胸口进气出气起伏好久。两个孩子都特别孝顺,他没法,只能狠下心唱白脸装作不知好歹。万病都怕查,只要不检查,就算是绝症大家也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他不愿魏浅予和梁堂语成日守在床边尽孝,这俩孩子不是他养的,他也没教太多东西,没有那个脸。聂皓然这一辈子,谁都不亏欠,别人亏欠他的,时至今日也不往心里放了,真要是得了大病得走也好,去那边还能见到风如许。花埠里的梧桐树渐渐落秃,叽叽喳喳群飞的麻雀身上贴了厚毛,温度下降,寒意袭来,穿过街巷的人开始裹棉袄。荣汇楼的宴过去半个月,魏浅予在聆染堂坐店,旁边炉子上茶咕嘟响,沈启明从古玩市场刚收了个彩釉三足小香炉,说是乾隆期的,他拿在手里替人鉴别。伙计过来叫他,说有长途电话打进来。魏浅予约莫是他师兄画展的消息,三步并两步跨出门帘去接。电话是他老师打的,说了什么没听清楚,就见魏浅予突然激动拍桌,差点把小香炉摔地上。在傍边侯着的沈启明赶紧伸手,险险接住,心有余悸护在怀里用手帕擦,抬眼觑他小叔。魏浅予喜形于色,大手一挥,毫不客气,“你这玩意儿就是个赝品,被人骗了,回去找去吧。”沈启明想取取经,魏浅予懒得解释,挂电话后拔腿就走,风似的掀开门帘要回去告诉他师兄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三十五副作品在展览上全部卖空,成交价都相当不错,那边的报纸已经登了,国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六枯山水经此一遭起死回生。街上人声熙攘,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摊子不断往外飘热汽,魏浅予穿过一路热气腾腾的蒸汽和拥挤人群,一溜小跑过三条街,回到梁园浑身出汗,踏进门就毫不矜持大喊“师兄”他从门口经回廊过池塘,脚步如飞,一路跑一路喊,麻雀叫他惊飞,来打食儿的野猫叫他惊的窜上树。梁堂语在书房里画画,焚了一小炉沉香静心,老远听见能掀屋顶的喊叫,仰头冲门口回:“在呢,我在呢。”魏浅予没听见似的继续喊,他不厌其烦地回,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捡块金疙瘩了这么高兴。魏浅予冲进书房门,湘夫人伏在案头打盹,惊得炸毛跳起来,打翻墨碟踩脏了画,梁堂语看着画上一排“猫爪梅”,一上午心血尽毁,提笔站在原地欲哭无泪。魏浅予顾不得别的,直朝他来,抓着肩膀,仰着头眼睛炯炯有神,心脏怦怦跳,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卖了。”梁堂语问:“什么卖了?”魏浅予呼吸不平,急切说:“你的画全卖了,两千一副,一共七万。”“师兄,你要出名了,六枯山水和雨毛皴要被你发扬光大了。”他师兄的前程,他干爹的手艺,他没有辜负,尽数给了交代。梁堂语提笔的手在半空僵住,由心而来的高兴,更高兴魏浅予高兴,这其中,经营走动,人脉算计,都是魏浅予在做,他师弟人中龙凤,能救枯木生花,能挽大厦将倾。魏浅予松开他,欢欢喜喜地计划,“我老师已经把钱打过来了,过几天就能收到,师兄,这是你的……”梁堂语倾身洗笔,心难静,不宜作画,“钱我不要,你收着吧。”魏浅予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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