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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一楼厅里人去了几桌依旧喧嚣热闹,梁堂语站在柜台前,摸口袋才想起没带钱包,只有一枚今天画画顺手揣进兜里的章子。雪花寿山石,并不值钱。老满趴在柜台上,指尖拎着坠章穗子,看魏浅予从旁边楼梯下来,开玩笑地说:“这点东西不够。我看你这小师弟不错,给我留下抵饭钱。”梁堂语瞥了他一眼,掌根往门口轻推被点名杵在原地发愣的魏浅予。“章子你拿着,孩子不给你。”一把头发茬两人并肩走在从四方胡同回梁园的路上,逐渐背离人潮和烟火。快拐进胡同时,远远传来几声狗吠。魏浅予问:“师兄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哦。”此时已经到梁园门口,梁堂语站在门楣下开锁。魏浅予沉默了半晌,挨在他身后,又问:“师兄你真的吃饱了?”梁堂语手里抓着门环,闻声回头,魏浅予的鼻子正好碰上他下巴。只有月光的夜晚并不明亮,魏浅予感觉他师兄的呼吸滞了下。“离这么近做什么?”梁堂语抬手挡在下巴上隔开两人,掌心朝外,不经意蹭过魏浅予鼻尖,回手推开门跨进去。那一瞬间的触碰有些痒,魏浅予摸了摸鼻尖跟上,开玩笑地说:“做师兄的尾巴,跟着师兄,喝汤吃饺子。”梁堂语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晚上还是少吃为好。”山石松木在夜晚影影绰绰,虫鸣声声。前日梁堂语带魏浅予进门去书房,走的是西边,这次领他顺东面边廊回小院。他们走了会儿,一起拐出廊墙,上了鹅卵石铺地的小路,月华如水,有花香袭来,魏浅予嗅着说:“有桂花,是四季桂。”“嗯。”梁堂语指着隔沿石板下,池塘上的亭子说:“那边植桂花玉兰。”魏浅予看轮廓,大抵能看出那一片的池塘边上,叠石栽树,上方参差林木皆是桂花玉兰这是园林中常见的营造,寓意为金玉满堂。两个人在院门口分开,魏浅予经过洞门去隔壁,芭蕉丛像是打扇,路过时带着一片凉意。梁堂语走之前点了沉香,室内还残留淡淡香气,正好入眠,他略作收拾后关了灯躺下。夏夜少眠,睡前思绪易散,又想起自己被祸害的那块鸡血石。这两天梁园被魏浅予搅得鸡犬不宁。自己留下他,以后不知道还要多多少事。月挂梢头,半梦半醒之际,凄厉猫叫刮破宁静的夜。梁堂语掀开被子起身,捏了捏眉头熟练拎起床边杆子出门“棒打鸳鸯”。湘夫人是只母猫,近来发情,引附近好几只公猫溜进院来偷腥。它们倒是寻欢了,可母猫叫声凄惨犹如利爪挠心,半夜扰的人也无法清净。梁堂语赶完猫回来,路过洞门发觉魏浅予房间灯还亮着,光从雕花窗扇透出来,照亮院中石板。梁堂语没养过孩子,身为梁家独子的他也无照顾兄弟姊妹经验,只记得小时候,祖父养他时,晚上总是半饥半饱。今夜魏浅予吃了不少东西,又是干贝又是鱼汤,肚子或许要坏,说不好正趴在床上捂着哼唧疼。魏浅予没关门。梁堂语站在门口用指节敲了下门框,无人回应,走进去看魏浅予斜倒在床上,面朝里,已然睡死过去。今儿个白天太热,夜里暑气未消,这孩子大概是累坏了,连衣服裤子都不脱,脸热红了。他的碎发搭在额前,钻进领子里的又被闷汗沾在身上,睡梦中用手背蹭。梁堂语走过去,给他把头发从衣领里拎出来,他握着那把头发没有立刻松手,观察着魏浅予的脸色,往外拽了下,又拽了下。魏浅予呼吸绵长,始终没有反应。梁堂语多番试探后确定这孩子睡觉很死,即便被人把头发剪了也醒不过来。或许是因为自己那块鸡血石,也或许是因为看不惯那头“雌雄不分”的长发。于是梁堂语给他剪了。魏浅予的作息非常规律。他家管的严,小时候晚上到点全院自动熄灯。清晨到了时间,他要不起,他爸就在院里用小研锤敲金盅,敲得几个隔壁都能听见,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知道他在赖床。魏浅予要脸,因此强迫自己必须赶在他爸敲盅之前醒来,日积月累,有些记忆就存在骨子里,养成习惯。魏浅予清晨睁开眼,身上盖了窗薄单被,衣服被扒了,光着脊梁,下身换了条短裤,园子里就俩人,谁干的不言而喻。他刚睡醒,胡思乱想没边。心说他师兄竟然还干半夜趁人睡觉脱衣服这事。他爬起来,一阵风从床边窗户吹来,刮得后颈冷飕飕的。魏浅予打了个激灵,一摸后颈短短一把头发茬。瞬间清醒。他“屁滚尿流”从床上跨下去抢桌上摆的博山镜,步迈太大差点把蛋扯了。他捂着档,瞠目结舌看盯着镜子里的人。原先及肩的头发被剪的只有手指长,最短的地方还往外刺着。魏浅予放下镜子,掌心胡乱摸了两把头顶,咬的后槽牙嘎嘣一声。“早啊,师兄。”魏浅予带着清风踏进书房时,梁堂语正坐在画案前写字,闻声掀开眼皮瞅他,有点意外这娇贵孩子那么宝贝自己手,被剪了长发竟然不哭不闹,还听话的换了自己给他放在床头的白衬衫。“早。”梁堂语应下,垂眸写完最后一笔,捋平卷边,挪动黄铜镇纸压好。“我今天要出去,晚上才能回来。你刻两方章子,朱文白文各一,我回来给你看。石头从箱子里挑。”他一边说着,掀眼皮暗暗打量魏浅予的反应。魏浅予正收拾自己上次用过的印台,乖乖地说“好”。并没有一点要“算账”或者“闹别扭”的意思。如果两个人可以心照不宣的达成了默契,把昨天的事鸡血石和剪头发的事情翻篇不再提,梁堂语没有意见。他涮了笔搁下,“早饭给你放在厨房了,午饭你去老满那吃,还记得路吗?”魏浅予说:“记得。”梁堂语把大小事嘱咐完,心中总觉少些什么,快走到门口时,魏浅予叫他。“师兄。”梁堂语回头。他弯着眼说:“你可要早点回来。”大概这头发是自己剪的,梁堂语觉着魏浅予五官干净利落的露出来,起码在他看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梁堂语眉头一紧一松,说:“知道了。”乌昌梨园名角彭玉是梁堂语好友,男儿身,唱旦角,近几年在乌昌戏台上唱《牡丹亭》的人不少,但唱红唱紫的独他一人。这位名伶对自己的行头非常讲究,蜀锦苏绣,图案制式也不要市面上用烂的。因而每次量体裁衣后,都会找梁堂语过去为他画样子。梁堂语去的时候,彭玉刚唱完早堂,后台闹哄哄的有些乱。他在梳妆镜前坐着,有人在给他卸妆,见梁堂语进来,捏手做势指他唱了句:“梁山伯他是儿三载的同窗,相敬相知情谊长。才华尽在诸生上,仁义为怀品貌强。”一开嗓,就是有细又稳的花旦腔。梁堂语面前横着几口装衣服的黄铜包边樟木箱,挡住了去路,他驻足原地。“唱了一早晨,还没够?”“那要看给谁唱了。”彭玉头饰已经下了,脸上还带着妆,起身脱去鹅黄绣团花外衫,露出雪白里衣和黑色束腰,音色恢复如常,回头说:“给客人唱,两场就能破嗓。给知己唱,怎么都不够。”梁堂语略带刻薄地回他,“花钱买你戏票的人都是冤大头。”换衣间里只剩下男的,彭玉毫不避讳脱了衣服,露出光洁后背,紧接换上自己衬衣。“谁说不是呢。”他道:“满乌昌城就你不肯做这个冤大头。”“来这么早,饭还没吃吧,走,我请你去喝茶。”临江而坐,码头上的货轮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发了,茶馆吊脚建在江岸,下方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两人吃早茶时,梁堂语提起上次买园子的事。当时从牙行小职员颠三倒四的话里,他听出买主是彭玉。“这没什么。”彭玉放下茶盏,笑盈盈说:“你不在家,我应该帮你看着家产。”梁堂语低着头饮茶,抬起眼皮没抬头,“我看你没安好心。”彭玉随他师父,随身携扇,他展开扇面靠在身前,上边画的是《富春山居图》,躬身往前,用一双含笑又含情的眼睛盯他,“好心坏心,反正都是向着你的。”“与其让别人占了你的房,不如我成了主人给你留着。”都说戏子的眼里有春水柔波,无论看什么都含情脉脉。彭玉有点“戏疯子”的影儿,无论是看人还是说话,都容易给人错觉。幸而梁堂语和他相识多年,对此早已漠然,只是看他摇折扇时额前发丝一下一下浮动,又想起昨夜剪的魏浅予的那头长发。彭玉说:“我妹妹昨天还问,你什么时候再去我家玩,小妮子春心萌动喽。”“怎么?”梁堂语看着窗外驶过的一艘铁皮货轮,问:“你要做媒?”“做媒也不做给你。”彭玉说:“我妹妹要良配,你不是好人。”梁堂语道:“那你下次跟她说,我会吃人。”彭玉挑眉:“主意挺好。”“上次你给我的画谱,我看了几页,觉着不错。”梁堂语道:“我那还有,你看完了可以再来拿。”两人闲聊着慢悠悠的吃完了早茶才回戏院画样子,彭玉确实难伺候,至到太阳悬于西方,梁堂语才把稿子修好。彭玉让人送去给绣娘,要留梁堂语吃饭,梁堂语想着出门时答应魏浅予要早回去,于是拒绝了。作者有话说:魏浅予:“师兄,你忘了嘱咐我别动你的宝贝们。”我混账!我败家!我下贱!落日余晖,园中景致被浅薄地罩上了一层醉人红色,凌霄花更红了。梁堂语从小在这里长大,园中一草一木都有他的照顾。人养树,树养人,炎炎夏日,散步其中,清凉舒爽。他穿过廊下,顺着台阶下来,不经意瞥过墙上洞窗,眼睛一瞪石壁后洞窗前红木方桌上那盆气势恢宏的罗汉松盆景“凌空叠翠”,竟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给“剃了光头”。虬扎的根上光秃秃的,看着就可怜。院子里就两个人,是谁做的可想而知。梁堂语往书房位置走,一路带风,一直到中厅。老远看见“天杀的”倒霉孩子侧坐在方桌沿上,拿着剪刀咔嚓他最心爱那颗“云壑松风”。“魏浅予!”梁堂语几乎是跑过台阶,魏浅予慌忙将剪刀藏在身后,从方桌上下来,规规矩矩站好。梁堂语抱着自己被嚯嚯的盆景,痛心疾首骂:“你怎么能这么”他气的想不出词,最后咬牙骂:“败家!”“师兄。”魏浅予这次认错飞速,“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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