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着全家十几张嘴都在“吃”他。”是他的表情太过森然,一股冷意从梁堂语脚底蹿上头顶,一个人养活全家几十口的奢靡花销,何其容易。梁家没有风家底蕴那么厚,但几代相传也留下了不少东西,到现在,他和梁初实各有营生,但也就平常过日子,不敢枉费。当年雪园大火,不少人叹息风如许的财产就这么付之一炬,但若是要贴补一大家子人,他到死之时,又能剩下多少。“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彭玉端着自己的茶杯轻微晃了晃,紫砂被水沿染成深色,芽色的茶已经凉了。梁堂语见他没喝就放下杯子,又拎起壶给倒了杯热的。彭玉觑着冒气的热茶,沉默一瞬,“我要喝酒了老梁,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喝两盅了。”年纪大的人最好的优点就是不会意气用事,事到如今彭玉也不想着要再去抢回什么争回什么,只是聊起风如许,他觉着悲哀,又一年忌辰快到了。风如许黄土白骨,想要的自由一辈子都没得到,逼死他的人还活的好好的,收了梁堂语这么好的徒弟,传承有续。凭什么呢?他可怜他师父,因爱生痴最后连命都没了,也可怜自己,求而不得强颜欢笑,今天来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非草木,他看着那两人站在一起欢声笑语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梁堂语紧着眉头想劝,彭玉直直盯他,眼里是尽是感伤。他没了办法,轻出口气沉下肩膀去找服务员要了瓶酒,今天酒水耗的多,好酒只剩下兰花瓶的二锅头。灶已经熄了,厨子又简单炒了一盘花生米拿盘绿豆糕当菜下酒。大堂的灯光明亮,今天包场没别的客,服务员都在后厨靠时间等下班。梁堂语给彭玉倒酒,酒水潺潺流进杯子衬的夜晚更加寂静,“五十二度的二锅头,你少喝点,明儿个还有早课。”“明儿个”彭玉听这腔调笑了下乌昌可不兴这么说,北京才兴。他端起杯子喝了大口,品不出香不香,就感觉热辣流进心里,郁结被这么一烫妥帖不少,他靠在椅子上继续说:“我师父这人,心里宽敞对谁都很好,风家拿他做摇钱树,他从没埋怨,也没想断绝关系,那么多年心甘情愿拿自己的钱养那群寄生虫。”梁堂语白天被拉着敬过好几圈已经半酣,再喝要醉,只沾湿了唇就放下,唇上魏浅予咬破的口子被的疼,“我从没见风先生有过脾气。”“他总跟我说,日子能安稳过下去就行,挣得钱得的赏都给家里。招人妒忌了,难听话传出来,他不跟任何人说,自己也不往心里去,还给我捂着耳朵不让听。”大概从小过得不尽人意,风如许无师自通的学会自我开解,漠视旁人恶意。“我师父这辈子,唯一一次跟人红脸,就是为了聂皓然,他跟风家太爷吵,说自己要走,不想再唱。”他从小是唱戏的胚子,腰软嗓清身段正,十六岁登台,一炮而红,伺候十几年如一日赶场。当热爱成为养家糊口的手段,激情在频繁登台中被逐渐消磨殆尽。不是不再喜欢,只是累了。风如许生性谦卑随和,这样的人一辈子或许都遇上件非做不行的事,但跟聂皓然走就是其中一件。梁堂语眉头紧紧搅在一起,“为了我师父?”“对。”彭玉把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直到雪园大火前,我师父都没有疯的迹象。我瞒了你,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疯。是他自己拒绝再唱,风家没办法,这才对外宣称他是因戏成痴迷了心智,又怕他出门被人看见,就关在郊外雪园。”彭玉死死握着杯子,直到骨节泛白,“他心甘情愿受这一切,就是为了等人,等的就是他聂皓然。”他在等聂皓然带他走。凌冬风雪里身披枷锁踽踽独行的人,蓦然被拉入温暖怀抱,还承诺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假使从没感受过炙热胸膛,他不会觉着外头天冷,可见识过了春暖花开,他又怎能愿意继续忍受无尽的黑暗。可当风如许孤注一掷背弃家族舍弃名声清白后,蓦然发现一切是场骗局。梁堂语抿了下唇,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了下,“我师父他,失约了?”“嗯。”“为什么?”“为什么?”彭玉看向他,嗤笑一声,“年轻人,一腔热血昏了头,就觉着自己开山劈海无所不能,山盟海誓许下来。回过神冷静了,发觉要赔上一切负责任,所以,后悔了。”在约定的日子,风如许没有等到聂皓然,但这时候他已经卸下身上的全部荣光,落得一无所有。梁堂语目光动了动,风如许“因戏成痴”的事情他听说过很多次,从来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悲惨。当深爱被辜负,他选择轰轰烈类地死去。但是,当年聂皓然真的没有赴约吗?脸上的烧伤,瞎了的眼,再也不能张开的双手,都证明聂皓然曾也曾经历过大火。梁堂语和他成为师徒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每次提起风如许,他师父丝毫不躲闪什么,眼里流露的是真切感伤。聂皓然收他入门时,教的碧玉龙凤合卺杯寂静的大厅里,彭玉小声呜咽,梁堂语仰头看着情难自抑的人,他是真的喝醉了,借着酒劲将多年堵在心里的这块病剖出来,把今天整日的压抑释放。他把半凉的水又烧开,沏了壶酽茶。“喝点水,醒醒酒。”他说:“虽然我比你小四岁,但至今还记得风先生的音容笑意。他喜欢古玩,经常来我家跟祖父一起看新收的物件,每次来都给我带点心,大人说话,我围在边上好奇,祖父嫌我无礼,他就笑着把我抱在膝盖上,一边把玩一边讲给我听,木胎足上漆,汉代循石雕像,瓷器上的开片,开片间的金丝铁线。”梁堂语后来看金石玉器的那点本事,就是由风如许启蒙。“风先生,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活这么多年,温和又平静至此的人,只遇见那么一个。“我相信你说的事情发生过,但这应当不是全部,我师父这几年也过的很苦。”梁堂语把茶递到彭玉手里,“等师父身体好些了,我替你,替风先生问问当年隐情。”无论彭玉的故事有多悲戚,但梁堂语始终相信其中另有苦衷,画画跟别的行当都不一样,画品即人品,若非有坚韧不拔的心智,做不出钢针断发一般的雨毛皴。街上空荡荡的,来往行人已经散了,梁堂语为彭玉打了车,还特意嘱咐司机开的慢点。彭玉临上车时候问:“你今晚为什么不喝那杯酒。”梁堂语垂了下眼,扶着手臂叫他坐稳,“我再喝醉,咱们仨就没一个清醒的了。”关了门彭玉靠在后座上,闭眼假寐回味着那句话,眼眶还是热的。今天晚上,他发泄的不仅是风如许的不平,也是自己那点不甘,梁堂语清楚也受着,他想体面洒脱,可偏又是个小心眼的人,十几年的感情终究无疾而终。画展在荣汇楼的大厅持续一周,梁堂语只需在第一天露面,接下来大门敞开随意参观,门口有负责出售登记的人,他不用再作陪。魏浅予渐渐被梁堂语惯出睡懒觉的毛病,加上酒醉,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天光大亮,室内温香,桌上放着杯糯米普洱,喝了能缓解宿醉带来的后遗症,用小店炉温着。梁堂语上班去了。他师兄就是这样,昨儿个名满乌昌好不风光。今天早晨醒了照样换上衬衣夹课本继续去教他的书。魏浅予喝了普洱茶又喝了粥就去聆染堂看账,心情好,从进门到入后堂脚步猫儿一样轻,嘴上叭叭不停指挥服务员擦桌子、摆货、清架子,把人都指使的团团转,他自个儿进后堂泡了杯上好的大红袍,端出来坐在厅里美滋滋迎着光看账。沈启明昨天帮着操持也喝不少,今天没大事本想睡个懒觉,结果被楼下乒乓声吵醒,醒了,噪音越来越清晰。他揉着眉心下楼来看这群服务员大清早作什么妖。就见他小叔满脸享受坐在堂内八仙椅上喝茶,面前摆盘绿豆糕,手下压着账本,心说难得他小叔主动管钱。眼看要入冬,那些欠了大半年的钱也该整理出来去收帐。“小老板。”一个服务员跑进门,身后跟着三个早餐铺子伙计,带热气的包子豆浆米糕排队端进门,一下就把厅里的红木条桌摞的满满当当。打扫卫生的抹架子的整理货的店员纷纷扔下手里活呼啦围上来,嘴里喊着“小老板万岁”。魏浅予虽然脾气差规矩多,生气时候能把房顶掀了,但他出手大方,每次来都请吃饭。伙计们喊过后又不敢太造次,魏浅予把自己茶杯端起来往后退,给这群人让开地方,领导讲话一样,“吃完了好好干。”沈启明被他一本正经逗笑,也觉着事儿好,刚睡醒就能有饭吃,抓了抓头发就往人群凑,没等靠近又被他小叔拐着胳膊拖走。“你过来,我有事问你。”日头已经上了三杆,饭点眼看就要过,沈启明不想两顿并一顿,却也反抗不了,幽怨跟他小叔入后堂。“文森特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沈启明饭没了着落,拿过他手里半杯茶喝了润嗓子垫饥,“前天我联系过,他说销售量一般,并不很抢手。”“主要原因是什么?”“贵。”聆染堂颜料高昂的价格在中外皆是弊端。“我有个想法。”魏浅予说:“你找人画套样子,找家靠谱的店定做掐丝珐琅木盒,以后咱们的颜料配木盒往外卖。”“啊?”沈启明震惊,“掐丝珐琅可不便宜。”魏浅予说:“你去讲讲价,一家不行就换一家,样子不要求太复杂,咱们卖的还是颜料。”沈启明犹豫,他小叔现在交代的差事一件比一件难做,讲价是他最不愿意干的活,来往拉扯麻烦得很,还得揣摩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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