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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1页)

车载导航提醒他输入目的地,蒋危心烦意乱,直接把声音关掉了,紧接着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奔北戴河老干部疗养中心,一路上闯了多少个红灯他都没注意。儿孙都已是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年纪,蒋老爷子就很少过问家里的事。他今年整寿九十,老婆子也八十出头了,每天最乐意的事就是跟隔壁老政委看报耍贫嘴,睡前喝一碗老太太亲手冲的藕粉,夜里枕着爱人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蚕沙枕入睡。外界的事他不问不管,不代表他不听不看。蒋危把车停在门前,开车来这一路上他把情绪平复了一下,站到老爷子面前时已然沉稳冷静。蒋老爷子躺在门口的藤椅里,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叠在左手腕上,掌心盘着两颗硕大的珠子,他眼睛不花,蒋危那辆招人眼的大g刚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但一直沉着气,到现在也没开口。蒋危不得不出声打破安静:“爷爷,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老爷子哼哼着,拨弄那两颗夜明珠头也没抬,“这么大个人了,屁大点儿事还要找你爷爷商量,你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吗?”“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我不知道是对是错。”蒋危在老爷子面前向来说话很收敛,他皱着眉,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道理上我认为是对的,但情感上……”蒋老爷子盘珠子的手一停,表情一肃,呵斥道:“你在部队那八年白待了?说话办事怎么婆婆妈妈的!道理上认为是对的就去做,做错了就承担后果,这么简单个事想不明白么?”蒋危低下头,沉着声音缓缓说:“这个后果,可能会伤害到亲人……”“没有什么错误弥补是不需要代价的,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谁犯了错谁来买单,身边的人做错事情、走错路,你指出来了,让他挨批了,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他因为这个事儿膈应你,那就是他是非不明,曲直不分,他对不起这身军皮!”老爷子一生戎马刀枪里面讲道理,话到激动处,仍有杀伐果断的意味。蒋危揣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他带着那些文件离开家门的时候就有了主意,但他跨不过心里那道坎,跨不过那个亲情羁绊的枷锁。“我坚信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老爷子摇晃藤椅的幅度慢下来,不知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蒋危沉默下来。其实他现在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跟着姓王的赌一把,把这条路走到黑。蒋、陆都是军队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爸握着离京最近的一支部队,北京塔里还有近万名登记在册的变种人,军事实力完全可以碾压世界上最精锐的雇佣兵。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盘踞了很久。但若是选择了这条路,忽略风险不谈,真到了成功的那天,他和庄就彻底站在了世界的两端,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你要是不走正道,走错了路,老子抽死你!”老爷子像是看出了他内心的动摇,突然抄起拐杖。蒋危习惯性地一躲,避开了才发现棍子根本没落下来,老爷子只是把拐杖掉了个头,用弯进去那个手握的把挠了挠后背。“对了。”蒋危临上车之前,蒋老爷子突然把他叫住,“我孙媳妇呢?”蒋危愣了一下,闷闷地说:“还……还没找。”“前面那个呢?混账东西,连你爷爷都想蒙!”老司令生气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分了。”蒋危老老实实说,看着老爷子的脸色,一副对他这个答案十分不满的样子,蒋危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福至心灵地开口补充:“但我可以追回来。”“那还不快去!”这一年四九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晚。针对党内的暗中整肃行动进行了一个月,战线不断拉长,无论对国安和纪委,还是对他们的调查对象,无疑都产生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在国安特情人员的紧盯下,那天蒋危穿着军装,开着自己的车,拿着一沓文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西山指挥所。警卫员层层向上申请,获得批准后把他带到了蒋怀志的办公室。谁也不知道父子俩那天谈了什么,只听说蒋危出来的时候,身后追着砸上来一只青花瓷的茶杯,杯子落在地板上,碎片减了门外的秘书一脸。他们首长在屋里摔东西,蒋危一动不动,任由椅子词典什么的都往身上砸,最后蒋怀志把军帽一摘。“你走吧,你现在长大了,是个人了,这个家也不由我说了算了。”蒋危咬着牙,硬是头也没回,快步离开了总参谋部。外面的国安干事不知道地下发生了什么事,光看见蒋危去见他爸了,这人听过他们国安的谈话内容,跟检举人也有亲密关系,干事们不敢放松,立刻上报给了政治部的头儿。政治部主任也摸不透蒋危要干什么,蒋家父子在海内外的账户都被冻结了,签证也暂时扣下来,就是要防止他外逃,姚清担心这爷俩儿被逼上绝路,一上午眼皮直跳,没想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蒋危主动找上门了。“咱们盯的38军那个姓蒋的,说他跟庄警官分了,这两天他把家里不要的东西整了一下,庄警官在北京没别的住处,就送到咱们这儿来了。”汇报的人犹豫不决,“头儿,放还是不放?”姚主任停筷思索了一下:“庄用过的东西他都不要了?如果我没记错,那个房子产权不在蒋危手里吧?”“是,房子是庄警官用公积金买的,但是他们结婚那会儿,蒋危把纽约一套价值一亿美刀的房子过户给他了,现在离婚要分财产,听蒋危的意思,想把三环这套房要过去。”“敢在美国置办豪宅,早晚都给他查咯。”姚主任轻哼一声,放下筷子,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放进来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人都不太相信蒋危能干出离婚要房这种跌份儿的事,蒋家又不差那一套房子的钱,怎么说也分得体面点,再要闹上社会新闻就没意思了。而且想分财产很简单,直接把纽约那套房子拿回去就行了,庄买的三居室价格还比不上那十分之一。姚主任断定蒋危醉翁之意不在酒,来见庄一定有别的目的,这俩人说是分了,真分没分谁也不知道,要是借这个送东西的机会传递消息,正好给姓蒋的也抓起来。于是姚清马不停蹄赶到监控室,监听器摄像头都架起来,十几双眼睛盯着庄的房间。结果蒋危就拉来一个床垫,搁在门外,什么也没说,连门都没进就转身走了。等到第二天,同一个时间点,蒋危又开车来了一趟,政治部几个人如临大敌地看着监控,这回他把庄的睡衣拖鞋拿来了,同样连人的面都没见。连续十几天,天天打卡一样往这跑,几乎搬空了整个家。姚主任总算咂摸出不对了。第一天干事把床垫搬进去时,还幸灾乐祸地跟庄说:“你男人不要你了,要跟你分家产,你用过的东西全叫他丢出来了,没地儿扔去,就打包送到咱这边。”那时庄看着书,抬头瞥了一眼,神情格外平淡地说了一句:“那我谢谢他。”结果接下来的几天,东西一样接一样添补进来,庄在谈话室睡着小十万的床垫,踩着舒适趁脚的羊羔毛棉拖,睁眼就能看见窗台上一排争奇斗艳的花,蒋危把家里他的书和游戏机都搬来了,庄每天还能娱乐一下,又不用上班,比大楼里那些干事住得都舒服。姚主任进去时眼前一黑,短短半个月,他的谈话室就被弄得面目全非,这是来留置调查的吗?把他这当成躲事非享清福的地方了?蒋危把家搬过来好像还嫌不够,抱着狗跟国安的人叮嘱:“它叫西米露,是条萨摩耶,每天要遛两个小时,不定时喂两顿,可以吃狗粮,也可以吃生骨肉,但是一定要搭配西兰花和蔬菜冻,喜欢喝青海老酸奶。”“蒋处,狗就不必往我们这送了。”姚主任咬牙切齿。“那不行。”蒋危把狗往腋下一夹,认真地说,“这是前任养的狗,留在家里耽误新人进门。反正东西我不要了,我见不到人,就劳烦你们转交给他。”“谁养跟谁说去,我们不帮你养狗。”姚清快要疯了,这狗掉起毛来跟下雪一样,才站这儿说了两句话,西装上就全是白花花的狗毛!蒋危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就劳烦你开下门。”姚主任黑着脸把钥匙往锁孔一捅,门都懒得开甩手就走,他现在只想把眼前这人丢进谈话室,门锁死,最好一辈子也别出来,这俩人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般配极了!庄见到蒋危没有半点意外,从第一个床垫送来时,他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些事情既然知道躲不过逃不掉,那就只有坦然去面对。他合上书,有些无奈地轻轻叹气:“你这是图什么呢。”“西城那个房子我不住了,打算清空搬出去。”蒋危弯腰把西米露放在地上,西米露立刻蹿出去,摇着尾巴奔向庄,跳起来扒着他的膝盖蹭来蹭去,“咱俩好歹夫妻一场,这些东西扔哪都是扔,不如扔给你,帮你改善一下生活条件。”蒋危以为这段话说出来,会是冷酷的、嘲讽的,就像每对不欢而散的情侣一样,但话音落地时,却平淡得如同久别重逢,他默默打量着庄,轻声问:“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庄按着书的页脚,微微张了张口:“……一个月罢。”“一个月加两周加三天,总共四十七天。”蒋危惊觉他们已经分开了如此之久。缺失在庄生命里那四年,让蒋危对分别有种无法言喻的恐慌,他调回北京后,申请去了离家最近的部队,就想每天都能回家。即便有时候出任务,也一定赶最早的航班回国,绝不在外地多停留一分一秒。若不算那空白的四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只是四十七天,蒋危就觉得眼前的人好像眉毛头发都不一样了,他又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庄突然问。“基本吧。”蒋危语焉不详地说,指了指角落的监听器,“不让谈这个。”“既然是来送东西,没什么事了就回吧。”庄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去,让西米露跳到他腿上,细长的手指插进茂密的皮毛里,轻轻抚摸着狗狗的脊背。他垂下睫毛,身后各色兰花摇曳,日光在他头发上敛落一缕窈窕的金。蒋危盯着他望了片刻,抬头看了看房间:“这边好像没有能放食材的冰箱,以后我每天过来,给西米露送饭。”庄无可无不可地看了他一眼。他的个性蒋危很清楚,不能接受的事一定会当场甩脸,只要他没严词拒绝,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在蒋危这里也就约等于反抗无效。蒋危没再多留,一句话也没多说就出来了。庄虽说默许他,可姚主任不乐意了你来这几天已经把国安上下折腾得够呛,还敢让你天天来,没完没了了?趁蒋危到院里开车的时候,姚主任很严肃地跟他说:“以后不准来了。”蒋危降下车窗,叼着烟悍匪似的拿眼睛斜他:“那狗你给我养?你那点到手工资,买得起西米露一个月的口粮吗?”“有什么吃什么,不吃就饿死。”姚主任态度也很强硬。国安大楼允许你养狗就不错了,还挑挑拣拣提要求。蒋危一手撑着方向盘,半天没动,等到嘴里这根烟见了底,他把烟拿下来,伸到窗外去磕了磕烟灰,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提供案情信息,给我也办个暂住证吧。”“你什么意思?”姚主任皱起眉头。“意思是我手里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蒋危扬手一抛,把烟头扔进不远处的树坑,“我要的也不多,主动交代违纪情节有功,给我们家人办减刑,让我每天来送一趟狗食,我就把东西给你。”姚清刚想呵斥他乱扔烟头,一听到蒋危的话,却罕见地沉默下来,蒋危在这个时候提出可以自检自举,无疑对收网行动有莫大的帮助。“量刑要军纪委和中纪委来定,后面那个条件……”他斟酌着说,“先把东西拿出来看看,要是能用上,别说暂住证了,你跟前任和狗睡一个屋我都没意见。”蒋危哼笑一声,从副驾驶座上拽来一个文件袋,抛给他。姚主任拿着东西,还是犹疑不定,鹰隼一样的目光在蒋危面上划来划去,“这么轻易能让你放弃抵抗,我属实没想到。”毕竟在这之前,国安都做好了跟蒋家人血战到底的最坏打算。“谁让我家政委思想教育做得好呢。”蒋危哈哈笑了两声,笑意遮掩了眼中淡淡的挣扎。把这份东西交出去,不管是他,还是他父亲,都没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组织能看在他有投案意愿的份上从轻发落。姚主任有些无语地后退半步,示意门卫给蒋危的车放行:“我还是个没有什么感情经历的单身人士,你们二婚结婚又离婚的,大可不必这样伤害我。”从那之后,蒋危每天都会来一次。庄不知道他跟政治部的人达成了什么协定,只是时常看见他的身影,有时候庄在窗户边浇花,拎着小喷壶抬头一看,就发现楼下多了一辆熟悉的车,蒋危靠在车门上抽烟,就和从前无数次在家里阳台上看到的景象一样。那种感觉很奇妙,他们明明已经分开了,两人都处在政治漩涡的风口浪尖上,但总给他一种错觉,恍然间时光好像和过去渐渐地重叠到了一起。姚主任允许庄每天下楼两个小时,遛西米露,按照姚主任的想法,本来不乐意这掉毛怪满院子乱跑,但在西米露咬坏了两个公款买的沙发之后,狗主人还不肯赔钱,他就只好咬咬牙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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