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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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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我的立场出自直觉周国平

北京学生分派的情形相当复杂,受各种势力和因素的影响,越到后来就越是如此。就早期而言,一个重要因素是与现行教育体制的关系。大致说来,保守派的中坚是这一体制中的既得利益者,造反派的头目和骨干则往往是一些被称作痞子的学生,用现在的话说是另类,他们有较多的独立思考精神,对于旧教育体制相当抵触,往往被党团组织排除在外,处在比较受压抑的地位。因此,他们的造反包含了某种反传统的成分,清华可以算作这种情形的一个典型。北大的情形就很不同,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这里的造反派头目根本就不是学生,而是一个专职党政干部。聂元梓的反陆平实质上是党内争权夺利的斗争,由于某种特殊的需要,她才侥幸获胜。她其实完全是传统中的人,上台后也仍以传统的方式领导北大的运动。这种格局使得北大学生中的反传统力量不但没有分化出来,而且仍受着压抑。有人把这种情况称作北大运动的先天不足。新北大公社虽然是北京高校五大造反派组织之一,但是,它完全不像清华井冈山那样是在反抗中形成和逐步壮大的,相反,它是聂元梓在坐稳江山之后自上而下组织起来的,囊括了全校多数师生。毫不奇怪,这样一个组织不可能有多少锐气。事实上,当时的社会舆论几乎是把新北大公社视为保守派的大本营的,以至于人们在打派仗时,倘若想证明对方是保守派,举出的最有力理由便是对方得到了新北大公社的支持。

我是新北大公社的成员,但我对聂元梓领导下的北大运动一直很不满意。在校系文革委员会的控制下,北大基本上是一潭死水。如果说有浪花,也是因为不时有一些倒霉的学生被扔下水而溅起的,更使人感到压抑。校园里风行揪斗学生中的&ldo;反革命&rdo;,这里那里的宿舍墙上会突然贴出大字报,抄录着某个学生的&ldo;反动日记&rdo;,有时还可以看到一伙人架着那个学生在大字报前进行批斗。我读后发现,所谓反动无非是小资情调罢了,最严重也仅是流露了对文革的困惑不解,这不能不使我感到自危。还有一些学生因为反对聂元梓而遭到批斗。在这种高压下,时有学生自杀。最使我痛心的是沈达力之死,她就是我刚考上北大时在沪京列车上的那位漂亮旅伴,在未名湖畔服毒自尽。我听说,事情发生后,对立一派的女生在宿舍走廊里幸灾乐祸地尖叫:&ldo;307的伙计们,那个贱货断气啦!&rdo;我在中文系宿舍外的墙上看见她们贴出的告示,用大号字体宣布:&ldo;要把这堆臭肉里的反动灵魂揪出来斗倒斗臭!&rdo;当时我心中充满厌恶,深信迫害她的人一定容貌丑陋,她是被嫉妒杀死的。那天夜晚,我独自在未名湖边徘徊,凭吊这个美丽的冤魂。湖面上倒映着淡黄色的灯光,老柳树披头散发地站在湖旁,在风中摇晃,仿佛也在呼叫着她心中的冤屈。

事实上,新北大公社成立伊始,就有一个与之对立而坚决反聂的组织,即井冈山兵团。这个组织人数很少,其骨干分子在哲学系,我不喜欢他们中的若干人,所以从未考虑加入。他们一直在起劲地声讨聂元梓的反动路线,我虽然也对聂不满,但觉得他们调门太高。然而,大约在1967年6月,聂元梓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对井冈山的骨干进行有组织的批斗,此举使我作出了一个判断。我断定,由于她开始镇压群众,从这个时刻起,她的确是在执行反动路线了。其实,对于任何人事争斗,包括当时运动中的派别斗争,我之采取某种立场,往往不是基于清楚的理论分析,而是出于一种本能式的正义感。

与此同时,新北大公社本身也在发生着分化。化学系有一个战斗队,为首者是后来搞人才学的雷桢孝,虽然属于新北大公社,但思想很活跃,一直在从内部批判聂元梓。这个战斗队贴出的大字报总是很吸引人,我也十分欣赏。由于这个战斗队的名称是以零开头的,其拥护者便逐渐形成为所谓零派。到1967年7月,零派人数激增,一次举行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有人开玩笑说:&ldo;老聂现在一定在伤脑筋,要派多少辆大卡车才能把这一小撮抓光。&rdo;零派兴起后,北大的面貌为之一变,学生中被压抑的才智迸发出来了,在大字报和辩论会上各显其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大字报重又琳琅满目,大抵是批聂的,极尽讽刺之能事。聂被比作慈禧太后,老佛爷的绰号不胫而走。淘气的学生大写打油诗,有一首影射她与某政要的风流韵事云:&ldo;夏菊凋零秋菊开,为比风流眼半斜。&rdo;口才好的学生也有了出风头的舞台,后来当上联合之后井冈山兵团司令的牛辉林就是在辩论会上崭露头角的。我对零派的欣赏几乎是审美性质的,我觉得这一派开心,好玩,有生命力。哲学系女生很少,漂亮女生更少,很可惜,我眼中唯一的一位站在了对立面。我为她写了一首题为《保守派的姑娘》的诗:&ldo;姑娘,你干吗叫得这样响,还要扯起尖嗓子骂娘?你的脸挺美,你的头脑可真糊涂,那里面装满了保守思想。一会儿你低下头读书,好像挺认真的模样。说真的,我有一个感觉,我总觉得你是在读《修养》。&rdo;附带说一说,尽管刘少奇在文革中的经历极令人同情,但我从来不喜欢他写的这本《修养》。

零派从新北大公社中分裂出来已成必然之势,无人能够阻挡。1967年底,零派与小井冈山合并为大井冈山,宣告分裂完成。联合后的井冈山兵团有五千人之众,著名物理学家、北大副校长周培元被选为第一任总勤务员即总头目。这位老人富有正义感,始终旗帜鲜明地支持受聂压制的学生,但当选不久即在周恩来的劝告下辞职,由牛辉林接任。我在北大文革中从一派转到另一派的经过便是如此,支配我的不是思想,也不是利益,而只是直觉。也许正因为此,无论在哪一派中,我都不是风云人物,而只是一个普通群众。我安于这样的角色,一生中不曾有过成为政治人物的想法,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既无动力,也无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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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原罪与忏悔周国平

现在我来追叙一下郭世英在1963年5月之后的情况。

他被从与我对弈的象棋盘旁带走以后,直接进了拘留所。据说他当时火冒三丈,要动手打人,结果是用刺刀押送进去的。在短暂的监禁期间,他的思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6月的一天,家人收到了他从监所寄来的信,后来郭平英在给我的信中抄录了这封信。他在信中写道:&ldo;我在这里谈出了全部心里话以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一变化来得那样突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又笑又哭,只觉得自己变轻松了。&rdo;他还说:&ldo;以前我们大家在欢笑中团聚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浮到我的眼前,一次次我在泪眼蒙胧中看见爹爹的笑,妈妈的笑……这一切是曾被我破坏了的,但我一定要把它们争取回来。你们知道,我是爱你们的,这爱一直偷偷地藏在心里。现在我集中了一年半对你们的感情,它不是文字能表达的,也不是眼泪能发泄的。我只是真心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快活。&rdo;由这些话判断,促使他发生突然变化的重要因素之一是对父母的爱和负疚感,是与家人团聚的渴望。世英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对父亲又十分敬爱,他曾向我叹息:&ldo;我活着有什么用,能把我的生命加给我父亲就好了。&rdo;事实上,在以前因为离经叛道而与家庭关系紧张的时候,他的确已经常常感到负疚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因此,入狱实际上提供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最好机会。至于在思想实质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从这封信上还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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