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故岑转述的话时,不可避免地,晏谙几乎要被惊出一身冷汗。差一点,差一点他便要轻敌了,是登基之前的计划实行得太过顺畅,是他误将孔令行想象成了晏谨,他以为晏谨死了,孔令行就丢掉了底牌,可事实上这只会让孔令行更加肆无忌惮,从此不再束手束脚。“臣追问,世家作为毒瘤一般的存在,难道就要不管不顾,放任其继续生长下去,还是要如先皇那般,待朝局稳固再作对抗,”故岑望着晏谙,“傅老先生只说,皇上听到这里,心中自会有所定夺。”从大启建朝至今,世家早已与这个王朝融为一体,动摇了世家,便会动摇大启的根基,受到瑞昌帝的影响,晏谙从前只想着如何与世家为敌,通过扶持旁的势力与之对抗,就像利用都察院对抗御史台,广纳寒门学子入朝对抗世家子弟,但当他站在更高的位置,应该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当如今的世家一个个没落,寒门崛起,经过几代的成长和壮大,何尝不会成为一个新的世家?但世家永远不该压过皇权,而应以众星拱月之势拱卫皇权,晏谙要做的应该是将权力的缰绳牢牢握在手中,时而放松,时而收紧,以帝王之术制衡几方势力,方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平衡,方能使王朝长久地屹立下去。“谢先生教导解惑,朕明白了。”晏谙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拨云窥日,豁然开朗,得见万古长空。奇女子很快,红莲教余孽平反,都察院结案,明宣帝则下发一道圣旨,以听从丞相谏言为由,开设内阁,辅佐决策,任傅明海为内阁首辅。这一次,傅阁老没有拒绝。世家仿佛迎来了喘息之机,默契地抓住机会休养生息,连同孔令行都一起沉寂了下去,满朝相安无事,大启就在这样的缄默里迎来了同样沉寂的深秋,拂晓时白霜满地,容易教人误解是落了初雪。外头干冷干冷,只有故岑在的这个被窝是暖烘烘的,但是皇帝不能赖床,故岑也养成了跟他同睡同起的习惯,每日的朝服穿戴都不要旁人过手,晏谙原本用不着他亲自伺候,无奈拗不过,便都由着他。系好腰封,晏谙收回张开的双臂时,顺势将他揽在怀里抱了抱,“朕在宫中等你,天冷了,忙完早些回来。”“天不冷的时候也不曾有哪日晚归了。”故岑噙着笑意小声嘟囔。除去忙正事的时候,两人成日里腻在一处,饶是如此,晏谙成日里依旧腻歪个没完。晏谙笑着在他腰上拍了一下,松开人正欲说什么,魏兴在外间请示了一声,之后进屋来报:“皇上,贤太妃派人来传,请皇上下朝之后去一趟。”晏谙如今还没有纳妃立后,但先帝的后宫是要加封的,皇后依律被尊为太后,曾经的贤妃自然也就是如今的贤太妃。晏谙倒也没表现得太意外,称自己知道了,魏兴便退到殿外等候。“贤太妃……怎么突然要见皇上?”“从前晏谦还在时,太妃就曾对朕伸出过援手,”晏谙理所当然,又或许是因为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太妃不说请朕,朕也要去见她的。”过了早晨最冷的时候,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深秋时节,难得有这样的好太阳,宫人们便将晏曦抱到御花园里玩。空地上铺着一块厚厚的毯子,晏曦被宫人逗得咯咯直笑,在毯子上爬了两下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走,只是脚下到底不稳,还没等宫人反应过来起身跟上,他便被自己绊倒在地上,嘴一扁旋即便要哭。“曦儿不哭,来,皇叔抱。”一双手伸到面前,晏曦抬头,眼圈儿里还含着泪,委屈巴巴的,他不认得这个人,却还是朝晏谙伸出手,含着哭腔喊“抱、抱……”眼瞧着晏曦被抱起来,魏兴惊奇道:“这是小世子第一次见皇上吧?竟也不认生呢!”晏谙笑着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尖,逗他:“喊声皇叔来听听?”不过这一次晏曦就不买账了,将泪珠儿蹭在晏谙衣服上,哼哼唧唧的直往他怀里钻。晏谙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宫人,和颜悦色地道:“正是学步的时候,磕磕绊绊也没什么打紧,往后跟紧点就是了。这孩子早产,朕原还怕他体弱,如今瞧着养得很好,想来你们伺候的也都尽心,起来吧。”说完,他又问:“怀王夫妇走了得有一年了,这孩子也快一岁了吧?”这种事魏兴哪会记这么清楚,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忙应是,说再过几日便满周岁了。“一岁了,是该会走了。”晏谙笑着跟小家伙打商量,“不过今儿刚摔了一跤,还要不要走?”晏曦赖在晏谙怀里不肯下地,他如今还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字,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却懂得用行动证明今天不想学走路了。宫人见状在一旁道:“小世子已经在外头玩了小半个时辰,想来该困了,让奴婢带世子回宫哄睡吧。”“朕正要到太妃那儿,顺道将他抱回去罢。”晏谙心情很好地拍了拍怀里的晏曦。晏曦是真的困了,小孩子说睡就睡,回宫的路上就在晏谙怀里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一直回到贤太妃宫里,晏谙才把熟睡着的晏曦交给下人,自个儿见贤太妃去。“太妃可还安好?”“劳烦皇上抽空跑这一趟,本宫一切都好。”下人上了茶之后很快退下,寒暄两句,贤太妃旁敲侧击地问:“皇上登基到现在,可有按时到太后宫中请安?”“登基之初去过几次,后来太后借口精神不好,要静静修养,避不见客,还派人传话说不必朕时常请安,因此便没怎么去过了。”太后如今万事不理,简直像是宫中没有这个人一般,晏谙也乐得省心。没有按时过去问安是事实,若真说他怠慢松懈晏谙也认,但贤太妃今日叫他过来,怎么看都不该是为了这个兴师问罪的。贤太妃叹着气点头,“是了,身子不好,闭门静养,宫中的太医治不好她的病,她身为太后,托兄长从宫外请大夫诊治,皇上为表孝道,也不好阻拦什么。”晏谙听着这话的意思,不由得皱眉:“敢问太妃,哪里不妥吗?”从宫外请大夫的事晏谙是知道的,他也叫人查了这些被召入宫的人,的的确确是民间行走的医者不假,便没有再多过问,如今看来,难不成是这些人出了问题?“皇上每日政务缠身,不知还记不记得被先帝指给先太子做良娣的何馥?”自是记得的,怎么会不记得呢?有了贤妃的帮助,晏谙最终没有娶何馥为衡王妃,但何馥入了东宫,却被晏谨当作了构陷唐鸿汝的棋子,那封血书,是晏谙心底抹不掉的一道疤。“先太子薨逝,她无所出,本是要与其他人一样随太子而去的。”贤太妃用帕子掩了掩口鼻,接着道,“可她如今却好端端的活着——太后保下了她。”何馥……晏谙敛眉思索,在众世家中,何家已经没落,自然算不上得力,与孔家的关系又不亲近,怎么看都还犯不着让太后出面保人。“若仅仅是这么个女子,本宫也还用不着专程叫皇上抽空来一趟,只是皇上大抵还不知道,这何馥已有了身孕,是先太子的遗腹。”所以太后瞒天过海,从宫外召进来的大夫不是给她自己看病的,而是给何馥安胎的。此话一出,晏谙心中豁然开朗,这便说得通了,何家没有这样大的脸面,何馥也不是家中要保,而是太后要保。暗中养着这样一胎,再联系孔令行之前到面前来为世家拖延时间的举动,不用想便知道太后和丞相怀的是怎样的心思。但晏谙只是笑了一声,状似不甚在意:“太后何必将朕想得这样小气,这可是皇兄唯一的遗腹,男女尚且不论,朕也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过不去,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还能叫许太医为照看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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