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郁不知作何回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发呆,反倒是翟雁声开口将他赶下车:“下车吧。”程郁哦了一声,连忙开门下车,车里只留下翟雁声一个人。下车后程郁回头望向翟雁声的位置,见他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好自己先行回去。翟雁声坐在车里,疲惫地舒了口气,他靠在座椅靠背上,望着程郁的背影。事到如今,翟雁声已经没有什么懊悔痛苦之类的心情,他只觉得荒唐,这么些年,通通是一场荒唐大梦。吴蔚然早晨培训上课,程郁从翟家出来,继续在酒店的院子里等他。隔壁是海城电大,程郁以前也没有来过这片地方,他坐着等了一会儿,心里无聊,拿出手机给吴蔚然发短信。“我在昨天等你的位置。”吴蔚然上着课,也格外无聊,培训这种事情水分如何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请来的讲师在台上讲得人昏昏欲睡,吴蔚然看到程郁的短信笑了笑。他回复程郁:“你到电大的院子里来,跟酒店并排的这栋楼楼下。”程郁便又按照吴蔚然的吩咐走到电大里边,吴蔚然又发来一条短信,说:“我看到你了。”程郁连忙抬起头张望,在二楼靠窗的一个位置看到了吴蔚然的脸。吴蔚然坐在靠窗的位置,冲着楼下的程郁摇摇手机,程郁也冲着吴蔚然摇摇手。吴蔚然收回手机,又给程郁发短信:“别在日头底下站着,在树荫下等我一会儿。”程郁便听话地站在树荫下边,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吴蔚然的身影从教学楼里窜出来,他跑到程郁面前,说:“走吧。”程郁诧异地问他:“你不上课啦?”吴蔚然说:“不上了,已经查过人点过到了,再说,这都快中午了,估计再有半小时就能下课,偷偷溜了也没事。”他推着程郁往外走,道:“这么热的天,不能让你在外面等太久。”海城的夏天不同于云城,潮湿闷热,酷热难耐,程郁只在楼下等了吴蔚然一会儿,额上就沁出细密的汗,吴蔚然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程郁,问他:“咱们怎么去?”程郁想了想,说:“有点远,要坐地铁,再转公交,不如先去吃饭吧。”程郁和吴蔚然在街边随便找了家饭馆,一人点了一碗面,坐在狭小油腻的餐桌前头对头吃面。程郁尝了两口,问吴蔚然:“你吃得惯海城口味吗?”吴蔚然把碗里大块的排骨挑给程郁,说:“还好,我没你那么挑食。”程郁像被摸了触角的蜗牛似的,羞赧地缩回去,慢吞吞地吃面。反倒是吴蔚然反过来问程郁:“你觉得在云城生活好,还是在海城生活好?”这问题吴蔚然昨天问过,但今天的心态和语气都和昨天全然不同,程郁敏感,察觉到这种不同,但对他来说在哪里生活的确没有什么区别,他认真地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我在哪里都一样。”吴蔚然笑了笑,继续吃面。直到吃碗面,吴蔚然才放下筷子,对程郁说:“我这次来先去见了戚晓寒,戚晓寒想从电视台辞职自己创业,正在拉拢团队,她邀请我了。”程郁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痴痴地问吴蔚然:“那你创业,是不是就要从云城那边辞职了?”吴蔚然笑了,说:“你这问的是什么蠢问题。”他细细地跟程郁分析:“戚晓寒期望的是能留在海城创业就好,但是要是后续有变动,可能还会去其他城市。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在云城的,云城地方太小,市场潜力不足,人力资源也不足,交通环境各方面条件都不行,所以如果我加入的话,就不会待在云城了。”程郁又问:“那你想加入吗?”吴蔚然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不管是加入还是不加入,都有各自的利弊。我在犹豫。”程郁半张着嘴,还在消化吴蔚然说的话,末了他说:“那你应该跟父母家人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这不是小决定,得让他们知道。”程郁这话正是戳中吴蔚然的心口,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犹豫徘徊的地方。家里为了让他调进厂里花费了不少力气,他现在待了不到一年就要辞职走人,还要远赴海城白手起家去创业,这对父母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吴蔚然甚至没想好怎么告诉父母,自己的心上人是个男人,至于这背后的乱七八糟的纠葛,吴蔚然更是半个字都无法提起。程郁看见吴蔚然矛盾茫然的神色,连忙又说:“好啦,今天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的,咱们抓紧时间出发吧。”程郁和吴蔚然乘坐地铁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又转乘公交车,路上花费了近两个小时,公交车已经开进郊区,沿途的汽车比市区的路上减少一半,道路两边有大片的农田,还有挺拔的行道树。坐在公交车上,就连空气也比在市区里清新许多,在这样燥热的夏天,夹杂着一丝丝凉意。程郁和吴蔚然在距离终点站还有五六站的地方下车,路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车站牌,放眼望去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程郁给吴蔚然指了指方向,在主公路左侧的一条羊肠小道。“从这里往下走,大概十分钟吧,就是我家。”程郁说。他跟吴蔚然沿着小路往里边走,许多年没有回过家,程郁也只能凭着自己印象里的路线往前走,好在他记得没有错,走到农田尽头,就看见几户人家,是个不大的村落,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只有门前养的田园犬懒洋洋地趴着,村子里并没有什么动静。程郁继续往里走,走到村子的另一头,才在一户人家前站定,说:“就是这里。”因为太久没有人踏足,院子已经非常破败了,门上的封条早就被吹散了,程郁在门梁上摸了好半天,摸出一手的灰,才摸到一把小小的生锈的钥匙。“说起来这块宅基地还是我的,以后海城拆迁开发开到这一片了,我是不是也能成个暴发户?”程郁笑起来,准备用钥匙打开锁。年久失修,再加上风吹日晒,那钥匙早就非常难用了,程郁试了好半天也没打开,还是吴蔚然接过来,将锁芯里的沙土都吹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锁。里边是两间很破旧的民房,外加一个不大的院子,长久没有人来,连门框都已经快要风化了,木头渣悬在上边,摇摇欲坠的。程郁看了半天,也没有能让吴蔚然坐下的地方,便拍拍手,说:“算了,这里这么脏,你就别坐了。站着看看吧。”吴蔚然准备打开民房的门,说:“不进去看看吗?”程郁伸手拦住吴蔚然,顿了一瞬又道:“算了,你想进去看就看吧。”说话间程郁已经替吴蔚然推开了家门,放眼望去,倒是程郁先嗤笑一声,说:“还真是不能指望这儿的人,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给搬走了。”吴蔚然奇异地望向程郁,程郁先冲着地下指了指,说:“看着点路,别踩着血了。”吴蔚然这才发现,在民房的地上,有一大片蜿蜒的印记,年月太久,颜色变得暗沉,其实已经不太能看得出来,只有当程郁告诉吴蔚然这是一滩血迹的时候,吴蔚然才感到一阵阴森森的恐慌。他们二人就这么站在门口,程郁倚着已经腐朽糟烂的木质门框,说:“我爸家里据说四代单传,偏偏又穷得要死,我爷爷在世时没能给他娶上老婆,临死前一直叮嘱他要尽快结婚,传宗接代。我爸懒、馋、不思进取,不爱像左邻右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我爷爷死了以后彻底没人管他,他就去海城打工,不知怎么就认识了我妈,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说到这里,程郁笑起来,说:“我是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他们互相都没说过,但我猜不是什么正经的时候认识的。结婚没多久我妈就生下了我,生下以后,我妈就想离开我爸,她先说自己要去海城找工作,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到我四五岁时,她就彻底不回来了。”吴蔚然怔愣着看着程郁,程郁的嘴唇有点薄,理应是薄情寡义的性格,可侧脸看着却可爱地嘟起来,说话时有种稚嫩的无辜感。“我爸也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我可能不是他儿子的,不过那会儿没现在这个技术,即便有这个技术,他也没这个钱,所以他就只能揍我。但是当时哪家哪户不揍孩子,没人把这当回事。一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妈突然回来了,还说再也不走了,我爸又很高兴。因为我妈长得漂亮,实在是我们这一片都没有第二个的那种漂亮。我爸想要么就这么跟我妈好好过日子吧,没想到我妈居然得病了。”程郁漂亮的眼睛望向吴蔚然,像闪着光的钻石,带着洞察人心的光。“是艾滋病,你知道吗,十多年前的艾滋病,我爸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发觉自己被她传染得即将病入膏肓,活不下去了。”吴蔚然觉得自己喉头发紧,他问:“然后呢?”程郁嗤笑一声:“然后?然后我爸就谋划着杀了我妈,他想不明白,自己也不算对不起这个女人,怎么这个女人要这样害他。他们两个吵架,打架,经常拿刀拿棍。后来有一天夜里,他们继续吵架,就在这间房里,我爸如愿以偿给了她一刀,然后又想给我一刀,我跳窗户逃走了,一路跑了很远,跑进海城市里。再后来警察找到我,说他们两个都死了,因为我没有任何亲人,就把我送到孤儿院。但是我不仅是凶杀案的孩子,我的父母还都有病,一直没有人敢领养我,我就一直在孤儿院待着,读书,上学,后来遇到翟雁声,再后来去云城。”这样漫长而坎坷的往事,在程郁口中不过短短几句话就潦草带过,吴蔚然沉默一会儿,将面前的门关上,揽着程郁离开。“那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吴蔚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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