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垂下眸子。他永远记得她当时接过匕首的场景。少女纤细的手指自镶袖中伸出,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握在手中。一向胆大无惧的她,那一刻眉梢颤动,有喜有怯。头一回见她皎白的颊边涌满红雾,明艳如同日出朝霞下的雪峦。少年的他亦是耳根通红,嘴上只淡淡将凉州的习俗告之于她,让她莫要再随意收其他男子的匕首。其余的,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彼时,她的心意,他看不透,遂不敢妄言,想要再等一个时机,想着再多挣一些军功,再封伯封候,就能配得上公主。未曾想,时过境迁,那么多年后,他有无上军功傍身,获封一等侯位,已是为一军主帅,可她此时的心思,于他而言,更是空白一片。长风望着眼前疑惑不解的女子,从她晶莹剔透的眸中看到了一丝乍现的愧疚和亏欠。他看不得这样的眼神,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宽慰她道:“现在不记得了也无事,总会让你想起我来的。”当初,她既能不远万里,让他恢复记忆,将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如今,他为何就不能让她回忆起来?她曾经为失去记忆的他所受的苦,若是他也能如此走一遭,即便是命运降下的酷刑,倒不失为另一种意义的并肩同行。想到此处,他低落的心沸腾了些许。抬手照常勾了勾她的鼻尖,笑道:“清河可喜欢甘州?”她低垂的面庞抬起来,眉目终于有了几分舒展,朝他点了点头。长风将她搂入怀中,贴着她的额头低低道:“甚好。甘州已为我打下,重归大唐。待我打下余下的甘凉十一州,清河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再也不分开,可好?”似是被他温柔的笑意所感染,这一回她虽没有给他回应,却也没有抗拒他拥着她,默不作声地任他轻抚她的后颈。他心念着,就算她永远记不起来和他的过往又如何?今后只要岁岁良夜相拥,此生也算圆满。长夜漫漫,门外男男女女的嬉闹之声不绝于耳。在这最不合时宜的地方,他心满意足地就这样拥她入怀,将青涩的墙头马上之事说得津津乐道。当年,身为公主的她,怎样千方百计求他带她出宫。而那年随父入京面圣,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又如何一次又一次地瞒天过海,把兵家上的计谋手段全用在了偷渡她进宫出宫这件事上。“有一回,宫门即将下钥,我们在京郊玩疯了忘了时辰,你可知,你最后是怎么回宫的么?”“宫门下钥,非圣上口谕和紧急军情不得再开。那是怎么回的?”“那日接近冬至,宫门将要下钥时已是天黑。神武门的宫漏年久失修,守门禁军全靠月影辨别时辰。所以那日,我放了满城的烟花,挡住了月光,让你赶在神武门关闭前入了宫……”少时心无挂碍,更无甚国仇家恨,诸如此类的趣事众多,是他们此生中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候。可惜,彼时和此刻的欢愉,都不过昙花一现。之后一连数日,二人游荡在甘州城内城外,如少时一般,度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时光。白日碧空下,策马在胡杨林中奔腾,在无垠的塞上牧羊放马;夜里同放天灯,见融融火光在荒原上缓缓升起,飘向幽幽天际。直到,一封长安来的诏书打破了宁静。一月后,凉州都督府的书房内。案旁立着一樽珍奇异兽镂雕的香炉,烟已熄灭,香灰仍散着清气。司徒陵入内的时候,长风正在案前批阅公文。长风在案上头也不抬,将一本诏书仍给了匆匆赶来的司徒陵。余光见他一看到封上的红泥御印便面露犹疑之色,淡淡令道:“看。”司徒陵这才打开缣帛一看,目光在黄麻纸间移动时,眉头越皱越紧。直到他念出:“……朕思爱女甚,感其为国辛劳,特令清河公主还朝,入长安觐见。”司徒陵“啪”地一声阖上诏书,惊道:“诏书上的意思,是要清河回宫?圣上怎会突然要召她回长安?”长风浓眉紧锁,缓缓起身。他一手扣着案头,侧面看不出情绪,道:“圣上素来疑心深重,当初默许我从陇右崔氏手中夺回凉州,重掌河西军,不过是为了掣肘崔氏,恐他一家独大,利用河西平衡西北局势。现下西北初定,圣心思返,亦不足为奇。”司徒陵上前一步,立在他面前,神容不禁凝重起来,道:“可现下河西军不过刚起步……你是说,圣上便已动了戒心?”“不错。”长风眯起了眼,在房内踱着步子道出了他的思量,“陇右是河陇侯崔嗣入朝为质,河西,必然也需要一个质子在长安,圣上才会安心放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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