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鹘王庭,这位盛名在外的玄王,大可汗常常以族中美人相赏赐,他一向是婉拒不受。胡女大多奔放,每每参加宴席,也常有不知轻重的会投怀送抱。曾有王族娇女故意跌进他怀中扭着小腰乱舞逞娇,而玄王面不改色地拔出手中陌刀,作势砍杀。从此王庭的女子见了他,便会作鸟兽散。传闻他一身武艺,是靠禁欲多年得来的。而这个被大可汗扣下的女囚,竟敢说她爱慕玄王殿下。众人屏息以观,转而望向面具森然的玄王。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叱炎微微一怔。他看得真切,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明明是在表露着爱慕之情,却和曾经那些围绕着他求欢的胡姬神色全然不同。依他所见,她泫然欲泪的目光中,除了炙烈,还有万分悲切。同样的目光,他每每与她相对时,总能察觉到一丝端倪。只是此时此刻,眸光交汇间,这种悲切愈发浓烈,像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他无法言说,无法体会,更无法探得她目光背后的深意,只是顿感烦躁异常。叱炎狠狠松开掐红了她下颚的手,几近残酷地冷声道:“荒谬至极。”就在他欲抽身离去,衣袍再度被拽住。他回眸,那女子正紧紧抓着他泻下的一角,指间的骨节因用力已泛着青白。只见她重重咽了一口气,道:“殿下助我逃过陇右军追捕,我感激不尽;殿下在肃州千里营救,我已动情心;鹿茸大会,殿下为我而战为我负伤,我对殿下,已是情根深种。”“是以,我断不会加害殿下。桩桩件件,请殿下明鉴。”叱炎立在那里,如临深渊。他望着遍体鳞伤的她,胸膛中似深深憋了一口气,呼之不出。明明是情意绵绵的话语,在她嘴中说出,却是满口的倔强与刚强。为了说出这番话,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耻辱一般。她是在求他救她,却一口不曾用求饶的语气,极其清醒,极其理智。她所列举的件件往事,明明白白,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堕幻梦。他怀疑着她所说的一切,甚至包括这些确实曾发生过的事件来。她究竟,对他怀着什么心思?又存了几分真心?叱炎眉眼极冷,如凝着霜雪一般,沉声对掖擎可汗道:“此女囚狡猾多辩,还请父汗看守。待我出征归来,再来提她,必定重审给父汗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他无法从大可汗手中强行抢人,只得接收他刻意的安排,扣她为王庭质子。待他得胜取了河漠部,再回王庭救出她。届时,他必定要问个清楚。她方才所言的情根深种,是真情实意,还是脱身之计。若是她到时不肯说……他突然想到她昨夜那句言辞恳切的“以真容换真心”。她不就是想要摘下他的面具吗?哪怕用面具交换,那又如何?他迫不及待想要一探她的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说的爱慕是否为真。想要知道,她故意留在他身边为俘,为他在肃州城舍命献舞,为他吸出伤口处致命的勾刃,为他向崔焕之求解药,为他牺牲名节卧于他榻中……这一切的一切,可全是真心?他渴求那个答案。这种感觉,就像细小微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他心头,在不知不觉间燃起了熊熊烈火。他突然觉得此生,从未有过一刻,比听到她说“她爱慕他”之时,更加想要摘下面具,想要破开这层束缚,换得她的真心。叱炎拜别了掖擎可汗,离开王帐的时候,掌心已渐渐擒出了微汗。在大可汗的逼视下,他不曾回头望一眼那仍是匍匐在地的女子,凛下目光,朝军营走去。此时,并不是救她的最好时机。她和他,都得忍耐。但他坚信,待他回来,一切都会明了。辰霜没有被带回地牢,而是被押至了一处离牙帐极其偏远的毡帐。许是怕她逃跑,她的手脚皆被层层的镣铐锁住。帐外更是有轮班的重兵把守。半日的严刑拷打之下,她都不曾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当她在王帐中看到那个被割喉的陇右军将士尸体之时,她便明白过来:掖擎可汗和叱炎必是已通过此人,审得了她陇右军军师的身份。所幸的是,只有崔焕之身边的几个亲卫知晓她的公主身份,寻常的高阶将士只知她为军师,并不知她底细。整个回鹘王庭之中,除了可敦、她的长姐之外,必不会有人再知道她的真身。如此,她尚能在此继续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她望着由于戴着沉重镣铐而不断发颤的双腕,忆起了她当时在王帐之中口不择言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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