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六指呀!”看来是怪我怎么记不起他了。
“哦,六指!”我嘴里答应着,我一向怕别人说我高傲,目中无人,但我的确不记得这个男人。又一次闪电,船狠狠地摇摆,我再次趔趄,他却敏捷地站起来扶住我。刹那的光中,我几乎觉得他还不像个成年人,或许穿着风衣使他个头显小。
“好久不见了。”
“真的,好久不见了。”
浪一个比一个大,高高地卷起来,扑进未遮帆布的栏杆,乘客都往前三排靠机舱的地方挤。水顺着铁板淌着,我的皮鞋湿透了,凉凉的,很舒服。这并不太燥热的天气,天气预告也没说有雨,竟下起雨来了。
“太巧了!”
“在船上遇见你!”
像是无话找话,但我没来得及觉得无聊。我在翻查记忆,究竟这个和蔼的青年是谁呢?
江浪太大,轮渡不得不开得很慢。涨水季节刚过,九月的江面异常宽阔,雨水模糊中看不到两岸。怎么办,我不会游泳。
“没事,”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示意我坐到他身边的空位置上,“坐在边上,反而安全一些。”
天忽然亮了许多。我看见他的眼睛闪过一溜栗色,而眼白透出一点蓝紫,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眼睛。
他很特殊,我感到了这点。坐在他身边,我心里踏实起来,翻船也不怕。对陌生男子,我可从不这样。可是,我仍记不起他是谁。他那种熟稔的说话口气,那亲密的神态,能肯定一点:我和他是相识已久的。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记忆力并不好,脑子里似乎有一片毫无索引的混沌区。
江岸宽大的石阶上,有个孤零零的票房,绿漆已被风吹雨打剥蚀殆尽。丈夫站在那儿,我踏上跳板就看见了,心里一热,但随即寻思,怎么向丈夫介绍六指呢?我想还是问一下六指,却发现他早已不在身边。
“我就猜中你会坐这班船。”丈夫手里拿着一把伞,雨却停了,伸出手掌抓不到一丝一滴。天又变得阴沉沉。
六指怎么就走没影了。我朝四周望了一眼。一船的人正在走散,在码头仅露在水面窄长无边的沙滩上,那沙滩有无数条向北向东向西伸延的石径、小道。形形色色的楼房依山耸立,彼此闪躲着,仅露出一角或半顶、一扇窗。小路边繁衍迅速的芦苇,半截淹在污水里。芦苇后的小树,如人影在晃动。烟厂纽扣厂的机器声混杂着汽笛和浪拍击岸的哗啦声。百年狮子山庙瑟缩云团后,仿佛香火缭绕。
“你在找什么?”
“六指,”我想不必说这事了,却还是脱口而出,“在船上碰见的。”
“六指?”丈夫揽过我的腰,往梯级上走,“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我心安了,丈夫不认识六指,他的记忆力是有名的。
“这么怪的名字。瞧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多一根指头。”丈夫这么说的时候,我骤然一惊,想自己为什么没注意一下六指的手呢?我说,“他的眼睛有点发蓝,很少见。”
丈夫没有答话,不愿意谈这个无聊的题目。
我今天去市中心开会,小说得奖公布大会。丈夫破天荒地来渡口接我。
什么都湿淋淋的,石阶越往街上越肮脏,污水溅得我的丝袜、白裙斑斑点点。我对丈夫说:“看来你的伞白送了。”
他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没得奖也好。”他安慰我说。我们沿着石级慢慢走,旅客大部分已赶过去,“谁让你把现实写得那么可怕,”他声调开始严肃起来,“《未上演的火舞》、《火树》、《火的重量》,全是和火有关的故事,你的火情结你不累,读者累不累?”
当了多年编辑的丈夫,抖了抖倒垂着的伞的水滴,“别怪评委不给你奖,该寻思寻思嘛,这个时代,每天发生多少精彩的故事,”他笑了一下,像是嘲弄自己用这样的语句似的,“创造典型,开拓体验嘛……”
“学会幽默了。”我不再想听,“别说了,行不行?”
“耐着性子,我毕竟比你年长几岁,是你的丈夫,听听我的意见,如何?”丈夫依旧轻声柔语,但听得出有点恼怒。
“我不想听。”我将自己的感觉想也不想便说了出来。
“那么,你听谁的呢?”丈夫问。拖过的木板地已开始干了,我换了一桶清水,重新系紧围裙。这城市总是下雨,太阳很少,房间里的家具生出了点点霉斑,虫也多起来,油黑贼脑的蟑螂不时从柜底溜出一只来。墙上的钟停了,天色阴白,不像晚上八九点钟。蹲在地上擦过道里木柜的腿,我的心空荡荡的,想得不到那个狗屎奖也不至于如此输不起。
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将湿手在围裙上抹干,拿起话筒:“六指!”我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怕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丈夫听见。我奇怪六指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呢?
“哦,苏菡,你在家里?”六指的声音含有一种歉意,为那天的不辞而别?他声音听来轻飘飘的,但我感到特别亲切,好像我今天一直都在等他打电话一样。
“你能不能到野苗溪来,”他说,“瞧,今天天多好,难得有这么一个好天!”
“可我正忙着!”我扯了扯电话线,转身时却碰倒了木桶,桶滚下楼梯,水泼了一路,但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怎么啦?”六指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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