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家里瞧过??”“这哪敢呐,他是从?几位生?意场上的?熟人口里听见的?,就是前两个月的?事。”寇夫人照例伤怀一阵,又把眼泪揩了道:“那怎么没听见衙门的?有人来问妙真呢?”“何?曾问得到她头上,她可?是大?哥的?命根子,自然是想?法子提前打点好了的?。我想?,可?能是托了常州那头使人来接她。”寇夫人思定半日,试问:“要不要请人到南京问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定的?,要是能有转圜,咱们还是应当为大?哥想?想?法子。”寇老爷端起茶碗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语毕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闪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钱。还不能使小钱,恐怕倾家荡产,不大?合算。她问过?这一嘴,就不再问下?去了。也不敢问,怕寇老爷一个大?发慈悲,真抛家舍业地?去救。她自己觉得自己很是个没良心?,那是她的?亲大?哥呀!所?以接连几夜在枕上哭。不过?天一亮,眼泪就收起来了,关于设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天一日冷过?一日,嘉兴那头既没人来,也无书信。妙真盼得额上起了颗痘,想?派良恭去打听消息,心?里又还恨着他,不愿睬他。倒是良恭主动到她屋里来说要到码头去打听打听。他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敢对妙真说起。他立在碧纱橱帘下?,穿着件苍色的?秋袍,那颜色像一片阴霾的?天。妙真从?镜子里看见他,登时垮下?脸,在妆台上捡了把篦子丢过?去,“谁叫你进来的??没规矩,一个小厮就敢私自进姑娘的?闺房?”良恭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有些凝重的?脸色,“我是来告诉姑娘,我想?明日到码头上打听打听嘉兴那头的?消息。”“码头上能打听到什么?你有认得的?人在那里?”“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兴许有从?嘉兴来的?人。”“来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里的?消息么?”妙真横着眼,那张冷冷的?鹅蛋脸上还是一种稚嫩的?痛恼。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带给她的?哀伤并不是刻骨铭心?的?。她毕竟拥有得太多,失去这样?,也还有那样?来弥补。其实这份痛恼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这样?安慰了自己,便答应下?来,“你去好了。”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转背出去,又听见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着腰道:“往后我没叫你,你不许进我的?屋子。你再这样?不懂规矩,回去就收拾细软滚出尤家。”他收敛了从?前的?不耐烦,时时保持着一张献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她听见他低锵的?脚步声,不由得想?爬上榻贴在窗户上看他。不过?又立刻把这冲动抑住了,仍转过?去梳头。镜子里照着她无精打采的?一双眼,彷如一对蒙霜的?玻璃珠子。时下?夜里就是要起一点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码头上去,夜里才回来,接连两日一无所?获。这日凑巧,总算叫他遇见个从?嘉兴来跑买卖的?人。良恭将人请在茶棚里吃茶,一面笑道:“这也算他乡遇故知,张兄千万不要客气,我也是来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几时到。横竖你也是等朋友来接,不如一起坐坐,我还想?请教请教近来嘉兴府有没有什么新闻呢。”那姓张的?很乐意与他谈讲打发时辰,爽利地?搁下?包袱落座,“你背井离乡有多少日子了?”“细算算大?约一年了。”“这一年新闻可?就多了!丝绸大?户邱家你听说过?吧?”“倒是听过?,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晓得我。”“他们家老爷娶二房,戏酒摆了三天三夜,请了几百号人,那阵仗,比人家娶正室还了不得……不过?人家今年是双喜临门,刚得了苏州织造的?差事。”良恭提起茶壶替他倒茶,“有这回事?我记得苏州织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么?尤家也是嘉兴的?丝绸大?户,这个我知道,论资格,比邱家还要老些呢。”“不行了。”姓张的?歪着脑袋摇撼着手,“尤老爷尤夫人并家下?人十来口,九月里就被锁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听说是与先前的?府台冯大?人的?案子有关。嗨,这些当官的?,在位的?时候四处敛财,专挑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老百姓没钱呀,难道拿命给他?只有咱们这类做买卖的?是好欺负的?,图个和气生?财嘛。在位的?时候如此,落了马还要带累你,你说说,到哪里说理去?”此一席话中,良恭脸色早变了几番,待他说完,又是一副笑脸,“连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抄了抄了。”姓张的?将指头在桌上点点,挨近了说:“你不想?想?,就是奔着银子产业来的?,能不抄么?如今尤家都给贴了封条。嘿,这帮当差的?,强盗一般,连人家厨房里的?腌菜坛子都给抄走了。”又再打探了些细则,良恭便借故告辞而去。寇家的?车马有限,他是走路到码头上来的?。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离歌别宴(十二)其实不过一更?初刻,但初冬时节白昼经不住蹉跎,各屋里早早就?歇下了。花信是与妙真睡在一间屋子里,由那碧纱橱内隐隐透出来一点微弱的鼾声。而碧纱橱上,晕着黯黄的一点烛光,把上头嵌着的华丽的一幅仿《宫乐图》照成了历史。良恭看见妙真解净钗环坐在旁边的榻上,边上放着个暗红的箱柜,那暗,像落满灰。他觉得她也是这苍黄历史中的一段悲情。他今天格外好脾气,走了大半日的路,脚都磨起了泡,还在这里温柔抱歉地笑?着,“今天也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你不要急,老爷总是要接你家去的。倘或年前还不来,不如就安安心心在这里过年。”妙真嗤了声,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我就?晓得你不中用,你还非要去逞这个能。难道你比我姑父结交的人还多?他都没消息,你能打听到?”良恭只得干笑?两声,“小的这不是想为姑娘分点忧嘛,不去了不去了,我还懒得走。”“哼,你还懒得,我几时要你多事来管?”妙真不肯承认心头的一点疑惑慌乱,何况是在他面前。她再不肯泄露一点愚笨与胆怯给他。她要将?自己抬得更?高,弥补那天在他屋里的受挫。于?是更?加冷嘲热讽,“你能有多大本?事为我分忧?真是自不量力。你算个什么东西?,去这几日,还不是无功而返。我看你就?是想到外头去玩。”良恭低着脸,眼色不禁冷下来一点。可想到尤家的遭遇,他又没了一点脾气。由得她去骄纵耍横好了,毕竟这一点品质,她也保留不了多久了。她想不到更?多刻薄的话来说,只得怄在榻上,想起来就?剜他一眼,想起来就?狠剜他一眼。那些眼波都兜着些不能问的问题,她无非是想问问他“易清”到底是谁。她这几日回想起来,从前没听他讲过,疑心他是扯谎。总想给自己找点理?由,证明他还是喜欢她的。但他一向不爱说自己的事,没提过也不奇怪。她越是矛盾思?忖,越是矛盾地恼恨自己。良恭见她一下把恶毒的话都说完了,坐在那里向碧纱橱别着脸,静静的。放下来的头发把她的脸挡了一半,也仍能看见她有点发红的鼻尖。她连那点恨意,也都是软绵绵的,云朵似的可爱。他几番挣扎,还是走去倒了杯水给她,“骂得嗓子不干么?”“要你来管!”妙真抵死不吃,瞟见他立在那里,愈发把身子转向碧纱橱。落后?又扭头看他一眼,还是想问问那易清的年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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