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刘君的&ldo;激烈论&rdo;出现最早,阐发精到,更值得注意。在刘君看来,&ldo;激烈&rdo;的好处有三。第一点&ldo;无所顾忌&rdo;,大概没有人不同意:大约天下的人,最难的是不怕死。到了不怕死,无论什么事件,都可以做出来。所以古时候的大刺客、大游侠、大盗、大奸,都是出来拼命做事情的。但是这一种人,都是激烈派,不是平和派。[33]
第二呢?曰&ldo;实行破坏&rdo;。&ldo;天下的事情,没有破坏,就没有建设。&rdo;故倡言破坏的激烈派,比主张建设的平和派更有价值,更有可能&ldo;做空前绝后惊天动地的大事业&rdo;。以论证的彻底性而言,第二点已经有些不太完满,可还说得过去。第三个好处,乃有利于&ldo;鼓动人民&rdo;。如此策略化的考虑,很可能引起今人的反感。但对于刘师培来说,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ldo;这一种著书、出版、演说的人,宗旨也要激烈。&rdo;为什么?理由很简单:&ldo;激烈方能使人感动,并发生影响。&rdo;不谈&ldo;宗旨&rdo;之是非,只讲&ldo;激烈&rdo;方能动人,虽能奏效,终非大道。起码我对刘师培的以下议论不以为然:现在的人,宗旨既然激烈,就是做一部书,说一句话也都是达于顶点的议论,共那一种平和人不同。[34]为了追求效果,不惜扭曲思路,尽量把话说满说绝,&ldo;达于顶点&rdo;,确实是雄辩家的不二法门。可对于学者或负责任的政治家来说,此乃大忌,因其很容易为追求&ldo;掌声鼓励&rdo;而放弃&ldo;基本立场&rdo;,以致令人怀疑其立说的真诚。
像刘师培这样学有渊源而又聪明绝顶,连&ldo;降表&rdo;都能写得眉飞色舞的大才子,同一件事,说正说反易如反掌,而且都能&ldo;自圆其说&rdo;。文章写得太容易了,随意挥洒才情的结果,&ldo;立说&rdo;成了纯粹的&ldo;技巧&rdo;,不再关涉&ldo;心智&rdo;与&ldo;良知&rdo;。读单篇文章,你会觉得有道理,起码也是自成一家之言。可把众多文章放在一起,你会因其立说歧异而眼花缭乱。不要说时间略有参差,即便同一时期,也都是自家文章里便已&ldo;众声喧哗&rdo;。不是作者思路不清,而是面对不同对象&ldo;应机说法&rdo;,而且&ldo;说一句话也都是达于顶点&rdo;。因此,众多掷地有声的豪言、隽语搁在一起,原先小小的裂缝,也都变得无法弥合。
才思枯竭者一旦投机取巧,很容易因捉襟见肘而备受指责。才学丰厚者则不一样,说圆说扁都有学理依据,除非你做&ldo;诛心之论&rdo;,否则只能承认各有宗旨。举个例,1907年,正热衷无政府主义的刘师培,撰写了《人类均力说》,称实现&ldo;均力主义&rdo;的社会,年逾二十者统一排工:二十一岁筑路,二十二岁开矿伐木,二十三至二十六岁筑室,二十七至三十岁制造铁器、陶器及杂物,三十一岁至三十六岁纺织及制衣,三十七至四十岁蒸饪,四十一至四十五岁运输货物,四十六至五十岁为工技师及医师。五十岁后呢?一律从事教育工作。不必追问三十制陶、四十蒸饪、五十任教的理由,乌托邦的魅力,并不因具体设计的不合理而该被肆意嘲笑。我不满意的是,刘师培在设计理想社会的同时,还要卖弄其熟读经书的长处:至于有妨学业,则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通一经,而伊尹躬耕,傅说版筑,均学为王佐,非工事无妨学业之证乎?[35]&ldo;古之学者耕且养&rdo;,这没错;可以此论证学术不必专门钻研,这像四代传经、家学渊源的人说的吗?
刘师培论学,历来祖述戴东原,在很多诗文里表示过无比景仰之心。1905年的《读书随笔&iddot;孔门论学之旨》称:若夫汉儒说经,稽古二字,释以三万言,则博而不约(近世经学家亦蹈此失);陆王末流,自矜顿悟,束书不观,则约而不博。博而且约,其唯朱紫阳、戴东原乎?[36]同年,刘还撰写了《东原学案序》和包括戴震在内的《六儒颂》;1906年,意犹未尽的刘师培,又有《戴震传》问世;1907年发表的《论近世文学之变迁》、《近儒学术统系论》、《清儒得失论》和《近代汉学变迁论》等文,随处可见对于东原学问的高度赞赏。同年10月间出版的《天义报》第八、九、十卷合册上,申叔发表《非六子论》,转而清算&ldo;顾黄王颜江戴&rdo;等&ldo;近世巨儒&rdo;:昔读其书,辄心仪其说,以为救民以言,莫六子若。由今观之,则乱政败俗蠹民,亦莫若六子。[37]为什么一夜之间,戴震等原本有大功于世的&ldo;巨儒&rdo;,一滑而为&ldo;乱政败俗蠹民&rdo;的罪人,理由很简单,申叔已经改信无政府主义,故:凡旧说之涉及人治者,稍加采择,无一不足以殃民。而近世学士所交称者,则为六子之书,故明著其弊,以醒群迷,使无识之流,不得托前人之说之(以)自饰。即他说之近于六子者,亦可援此证彼,以阐其非。[38]这是典型的刘氏笔法,尽弃前学与投诚新说,二者相得益彰。由顶礼膜拜到肆意讥讽,只是一念之差。日后还会把话说回来,可眼下只好拿&ldo;前学&rdo;当垫脚石了‐‐以大批判开路,表明改换门庭确实出于真心。
尹炎武在批评刘师培&ldo;虽渊静好书,而心实内热&rdo;时,称其:&ldo;时乃尽弃所学,以诡随流俗,以致晚节末路,不能自脱,伤哉!&rdo;[39]这话大致在理,可必须略作修正:刘君之不时&ldo;尽弃所学&rdo;,不是追随流俗,而是希望走在时代前面。上升下降、左冲右突、南转北向,刘君的变化速度极快,不只一步到位,而且有所发挥,真的是&ldo;矫枉过正&rdo;。过于追求戏剧性效果,这与其说是现代政治家的思路,不如说更像是春秋战国时代的游士。可惜,晚清虽也是社会大转折时代,毕竟不同于处士横议、立谈可取卿相的先秦。不断地&ldo;脑筋急转弯&rdo;,一步错,步步错,真不知错过了多少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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