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文显继续说:“那……那位小郎君似乎姓沈……”明远:姓沈的杭州人?他一时想不出是谁,但一抬头见毕文显,便见这老实巴交的乡里汉子双手都十分局促地攥着袖口,露出十二分的紧张。这名需要全家凑钱,才能从淮南路上京的乡里汉子,穿着一身短褐,头上戴着浑裹,肘部和袖口都钉着补丁,但不明显。明远想了想,已经大概猜到毕文显上京的用意,问:“毕家老丈,我能见见令祖留下的物品吗?”毕文显显然就是在等这句话,闻言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连忙说东西搁在门房。转眼间,毕文显带来的东西便从明家的门房送到了客厅里。明远好奇地望着眼前:“这难道是车轮吗?”他面前摆着两个圆形的轮子,直径总有四尺多。轮子上还有轮辐。明远一时竟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毕文显也是一脸的惭愧:“虽是先人所留,如今却已无人知晓这器具该如何使用。”眼看着明远在一对轮子跟前走来走去地观察,毕文显布满皱纹的额头上顿时渗出汗水。明远一时看不出轮子的用途,也不灰心,还把史尚和老万等人都叫了进来,大家一起参详。然而众口一词,人人都认为这是轮子。毕文显悄声问门房老万:“一对轮子在汴京值得几个钱?”老万挠了挠头:“几百文顶天了,肯定不到一贯钱唉。”史尚表示同意。毕文显脸上再现尴尬:他毕家人难道真的把一对普通轮子当成是传家宝,守了二十年?明远却一语不发,而是在那对轮子跟前蹲下,仔仔细细观察,时不时从袖口掏出帕子,将轮辐上的灰尘掸一掸,擦一擦。“我知道了。”明远突然站起来说。“老万,史尚,大家一起过来,我们将这‘轮子’放平,抬到这边桌上来。”明远一声号令,大家七手八脚地一起动手,将这件毕的遗物平放在明远会客厅正中一张桌子的桌面上。明远将那轮子边缘混着灰尘的油墨仔细擦了擦,那木制圆盘上面刻着的一个字渐渐显露是一个先后的“先”字。这屋子里,毕文显、史尚都是识字的,但都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明远却知道:“‘一先’,这是‘广韵’。”他向毕文显伸出手:“老丈可有先祖留下的活字。”明远猜想着毕文显既然是毕后人,而且能拿出这件毕留下的工具,无论如何都该有一两件毕当时发明的“泥活字”。果然,毕文显赶紧伸手去衣内,同时说:“有!”他掏出两枚小指大小,像是印章一样的物事,递到明远手中。明远看了看,是两枚阳刻的活字,一个是“湖”字,另一个是繁体的“陈”字。两个字质地非金非铁,但是轻轻叩击能够发出清脆的声音。明远晓得这就是毕留下的泥活字无疑了。明远一伸手,将这两枚小小的活字托在手心中,捧至那扇巨大的木制圆盘旁,一伸手,将两枚活字放进了“轮辐”上预留的凹槽里。那凹槽里是一枚又一枚槽眼,活字放进去之后严丝合缝,稳稳地立着,活字上方精心雕刻而成的阴刻文字显露于最上方。“呀!”“哦!”人们一齐发出“原来是这样”的声音。明远则指着两只“轮子”说:“这应当就是毕公当年存放活字的木架。木架旁标注着广韵,活字就按韵排列,用时的时候排版的人随时可以按韵将要用的活字转至身边,随用随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能排出一版……”这就是毕创造出来的“活字大转盘”,适用于储存活字,便于使用者查找。大厅中,史尚是扎扎实实了解过一回刻印之术的人,而毕文显家学渊源,多少都对刻印之术有点了解。因此这两人算是听明白了明远的意思。而史尚看向明远的表情最为激动,他差点儿就向明远拱手,说:我不是什么“百事通”,您才是“百事通”。连这都能想出来?!毕文显也连声赞叹:“明小郎君当真是天纵聪明,否则仅凭我等,根本不懂先祖父留下的机巧,实在是辱没了他老人家。”明远却叹息一声,没能再说下去。只要想一想,二十年一过,毕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就几乎消失于业界。这实在是可惜可叹。可惜的是毕过世得太早,如果他在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之后能再多活几年,由他亲自主持推广,活字印刷术势必已能发扬光大。明远抬头看向毕文显:“毕家老丈如今可知我寻访先祖的用意了?”毕文显面上一派心悦诚服的样子:“明小郎君若是能将先祖首创的这制版术发扬光大,让我等不至于辱没先人……我毕家甘愿将这几件祖宗遗物赠与明小郎君。”这回轮到明远吃惊了。他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所什么。他在毕文显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认定了毕家后人此来,是想要将毕留下的物品卖个好价钱。在这个商业思维占据主导的时空里,明远早已习惯将考虑一切事物的出发点设为“钱”,会先入为主,认为世人都以利为先。明远甚至已经向他的系统1127咨询了能以什么样的价格购买这两件物品。1127那边的回答是:对方能够接受的价格,怎么贵都不为过。明远想想也是。这可是活字印刷术啊!这是对眼下雕版、拓印等等印刷方式颠覆性的变革,知识从被一方独占到相互交流再到广泛传播,活字印刷术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将它誉为“文明之光”丝毫不为过。一件能让全世界都收益的技术,区区2000贯,那真是划算得不能再划算了。明远原本想问毕文显,能不能接受2000贯,让他买下这两件毕的遗物。他还想过,毕文显看起来出身平凡农家,自己如果贸贸然开口2000贯,会不会一下就把对方给吓到了。谁知毕文显一开口,就堵住了明远的话:他甘愿分文不取,把东西送给明远。毕家的后人,能够接受的价格,是免费赠送!这种淳朴的心思与表达,直接打破了明远的三观。明远想想也挺气:那1127真是诡计多端,猜到毕文显不可能接受明远出的高价,却告诉他“怎么贵都不为过”?“毕家老丈,蕲州乡里乡情如何,家中可好。您到汴京来此一趟,光是路费就不少了吧!”明远无论如何都有所表示。谁知那毕文显却像是就此放下了一个包袱似的,满脸是笑,眼角细细的皱纹堆起,仿佛一朵花。“今日见了明小郎君,老汉一家人的心愿其实便了了。”“蕲州乡里,日子便那般过,近两年遭过一次水灾,但是州里开了常平仓赈济,算是过来了。明小郎君千万别太往心里去。真的,老汉现在浑身舒坦,只想即刻回家,去先祖父坟前好好祭拜一番,令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不再笑话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明远想了想,便叫人先收拾了客房。如今天色已晚,毕文显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来住一宿,好好招待食宿再说。然后他又找史尚商量了两句,才斟酌了语言,面对毕文显:“毕家老丈,说实在的,您将这两件毕公的旧物相赠,我获益太多,无论如何不能让您这样空手而归。”毕文显又要推辞,明远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拦住了:“因此,小可想要在蕲州乡里,为毕家购置二顷祭田。日后可以凭借这祭田的出产供奉先毕公,年年祭祀,绵延不绝。”在此之前,史尚已经出门。这位汴京“百事通”已经出发去寻淮南路在京中的商会去了。明远赠予毕文显购置田地的钱,将托商会里的蕲州人带回蕲州,以毕家的名义购置祭田。这并非是明远信不过毕文显,而是明远考虑到毕文显只是毕的长孙。如果仅仅由毕文显自己带话回去,恐怕毕家家中会起纠纷。如果由商会出面,那就没问题了。当然,明远也会赠给毕文显一笔旅费,不管他要不要。听闻明远将这一桩桩一件件想得如此周到,毕文显笑得欢喜,却忍不住伸手去拭泪。只是这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境遇而感动,而是感慨祖父毕的一番心血,如今终于有人认可,有人能继承……到了晚间,明远招待过毕文显用饭,正独自在客厅里研究那两枚“活字大转盘”,忽见种建中迈着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了。种建中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多了一股公共浴室里用来洗浴的草药气息。明远很惊讶:种师兄竟然主动跑去“香水行”了?谁知还没等他开口相询,种建中已经盯着厅堂里两件巨大的木制品,问:“小远,你是不是又花钱了?”百万贯明远指着那两件毕于身后留下的“活字大转盘”,笑着说:“是啊,就这两件,我刚开始时打算出价2000贯的,费了好一番说辞,才总算买下来的。”很明显种建中听说这两件值2000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了一下。但他没有马上责怪明远乱花钱,而是抱着双臂,认真将明远打量了一番,才说:“远之必然有自己的道理。”明远几乎伸出大拇指:什么时候种师兄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了?“可若是说不出来……”种建中神色这才慢慢变冷,露出一副“那你就完蛋了”的表情。明远告诉自己保持微笑,不要被吓到。当他总算是叽叽呱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完毕,又将他最终要花的实际数额说明,种建中才点点头,脸色温和,表示这个解释说得过去。明远瞟了他一眼,心想:这可是“活字印刷术”唉!他甚至都觉得很可惜,因为蕲州的田亩太过便宜,他为毕买下二顷地,也不过花上200贯而已。他本该几千几万贯地花出去的。“不过,你钻研这‘制版术’,是为了上次应承苏眉州的‘版权保护’?”种建中继续问:“为了不让他人盗印,你的做法就是自己建一间刻印坊?”明远点点头,他自己想想其实也蛮好笑的。但可不能让种建中就这么笑他。于是明远反将一军,问种建中:“怎么,师兄今天刚去过‘香水行’吗?”种建中束在脑后的黑发湿漉漉的,身上有一种清新淡雅的皂荚香味,甚至他那张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微黑的脸,看起来竟然也细致了几分。听了明远的话,种建中一呆万万没想到,明远竟然会问起这个。“种师兄也觉出‘香水行’的好了对吗?”明远继续笑嘻嘻地“反击”。种建中索性坦然地回应:“是不错。”“今日我还特地叫人来帮我搓手臂上沾着的‘猛火油’,几个人搓了半天,又用皂荚洗,差点连皮都擦破了。我特地多给了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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