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姆特当初在颜料里掺了金箔。” 青年的语调平静,听得杜夏一愣,也彻底死心,尬尬地干笑两声,挠挠头发,更不好意思直视青年。 杜夏回收银台前坐下,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十多分钟后,浏览挂画的青年才重新开口问:“这些都是你画的?” 杜夏摇头,说工作室里除了他还有五个人,其中两个年后可能不回大卫村了,所以他才在门口挂招学徒的牌子。 青年仰头望着一副印象派画风的海浪,“你怎么不回家?” 杜夏在蓉城待的时间比老家都要长了,他还是能被看出是个外地人。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本地人用他已经能听懂的方言叫他“外地佬”,他今天听青年这么一问,罕见地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杜夏说的话半真半假:“我爸妈带我弟回去了,我不想错过春节这两天的生意,就留下了。” 青年转过身,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你还有个弟弟?” “我看起来很年轻吗?”杜夏笑,露齿的那种开心,“我弟在蓉城念高中,还有半年就高考了。” 青年望向杜夏的眼神有些玩味,看得杜夏发毛,错开对视后问:“你怎么也没回家过年?” 杜夏也错过了青年隐隐勾起的嘴角。沉默了几秒钟后,青年说,他回过了,然后昨天再坐绿皮火车回来,两个小时前刚到站。 蓉城的老火车站确实就在大卫村附近,但杜夏还是很诧异,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和自己一样,也是打工人。 杜夏笑,说你骗人。 青年没笑,说不骗你。 杜夏再问青年几岁,青年说自己刚辍学,岁数跟他弟弟应该差不多。 杜夏沉默了片刻,这回没笑,很认真道:“你骗人。” 青年往收银台走近,掏出张身份证放到杜夏面前。证件上的名字是何筝,年龄十九岁,家住西部一个县级城市。证件上的照片比较模糊,和青年有那么三分像,但气质截然不同,眼神也泯然众人。 “你不是要招学徒嘛,”青年收回身份证后问,“你看我怎么样?” 杜夏差点说出牛子来了 从十五岁那年逃离老家山村开始算起,杜夏在蓉城已经待了十二年。他没学历,当画工前他为了有口饭吃,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他又没身份证,接的都是些钱少的临时黑活,干完就拿钱走人,根本没有工友的概念。 后来他和庄毅在大卫村扎稳了脚跟,庄毅活络会社交,出门在外还真有几分老板的架势,他更多是在二楼画室里干活,忙起来了甚至没空回住的地方,在地上铺两块木板凑合睡会儿,闲下来了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庄毅喊他一起去喝酒蹦迪,他也拒绝,更喜欢待店里。 杜夏内敛安静的性子还挺适合干手艺人这行的,但这种性格的人注定结交不到什么朋友。不过,跟杜夏打过照面的人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庄毅更骂他是个烂好人,很多不该帮的忙只要被他碰上了,他也会上去搭把手。 比如把那位叫何筝的青年带回家。 当何筝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道出个辍学南下打工自力更生的故事,杜夏还是有点怀疑他在骗自己,尽管自己没有任何被骗的价值。他是什么时候心软的呢,应该是何筝说找到工作前都会去住那种六人间的招待所时。当时他的眉头明显皱紧,因为他也曾为了省钱住过招待所,那种地方说白了就是给你个床位,仅仅是为了有床被子过夜。 杜夏的弟弟杜浪和何筝同岁,为了让杜浪能在蓉城上高中,杜夏三年前还花了好大一笔钱。他见不得少年在本该朝气蓬勃学知识的年纪就早早得出社会,像他这样吃没文化的苦,所以提议何筝到他的地方先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杜夏租的房子在离大卫村步行十分钟的地方。一路上何筝问他为什么不住商铺楼上,杜夏说房东一家并没有搬走,除去画画的二楼,那栋房子剩下的房间只够给庄毅和那四个画工住,他只能自己租出去。 杜夏的租房在个九十年代的公寓楼里,开门进屋后就是十几平方米的卧室,没有玄关和客厅。 何筝没跟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等杜夏拿出双新的棉拖鞋放他跟前,他换上后才进来。杜夏的出租屋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被收拾的很干净,不像其他单身汉那么随意。何筝站在靠窗的电脑桌前,手搭在皮质靠椅上打量桌上的那些动漫手办,杜夏在房间另一头的小厨房里下了把挂面,打鸡蛋前没回头地问何筝:“你饿吗?” 何筝迟钝地“啊”了一声,杜夏就又抓了一把面。五六分钟后杜夏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碗到那张书桌前,他让何筝别客气坐椅子上,自己站着,侧着的身子倚在墙面上。 “你吃完后把外套下来,我再给你洗一下。”杜夏还惦记着呢,总觉得刚才在店里处理得太潦草不够干净。他吃饭速度很快,汤再烫也能哼哧哼哧下把面撩完,他都重新回到小厨房把碗筷放水槽里了,何筝才只吃了几口。 何筝吃面的样子也比杜夏腼腆,会很安静地把吃不完的面条咬断,而不是大口吸气,两边腮帮子塞满后发出明显的咀嚼音。 杜夏盯着何筝的后背,看久了,反倒自我感觉拘束。他闲不住,把床边的折叠沙发摊平,听到动静的何筝扭头向他看去,等嘴里的全都咽下去了再问:“我今晚睡这儿?” “啊……嗯。”杜夏脸皮薄,见何筝细皮嫩肉的样,原本是打算让他睡自己的床。 “我弟偶尔会过来,我就又买了张床,平时不用还能当沙发躺。”杜夏有点没话说强行找话题,告诉何筝书桌上那些手办也都是他弟买的,带回家被爸妈看到会被唠叨乱花钱,就扔在他这儿。 何筝在吃面,背对着杜夏,“你父母也在蓉城?” “嗯,我弟都来这儿上学了,他们就陪着一起来了。”杜夏父母住的地方离这儿还挺远,他们只会种田,到了蓉城也不会干别的活,在更乡下的地方租了两亩田。 杜夏是真的不会聊天,揪着自个儿的手指,劝导何筝:“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他自顾自地说教,字字句句都很斟酌:“打工当学徒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还那么年轻,不用急着出社会。你要真喜欢画画,就去考相关的专业呗……就是念个大专也是好的,那也是学历。现在找什么工作都要求学历,再不济,你也先把高中读完,把高中文” 杜夏说不下去了。 他注视着何筝放下筷子,没回头,就这么看向窗外远处的路灯光。屋顶散发出的白光隔绝了黑夜,窗户玻璃上朦朦胧胧倒映出何筝的脸。 那张脸没什么表情,五官立体像混了外国血统,眼窝深邃,眼珠子乌黑,借着那窗玻璃和杜夏无声地对视。 杜夏低下头,又心软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不是实在留不下去,谁会愿意背井离乡呢。这个青年肯定也有说不出的苦衷,被家里人逼得走投无路,才早早地背井离乡,大年初三夜出来找工作。 何筝也在观察杜夏的反应。像是觉得很有趣,他又拿起了筷子,将那碗普普通通的鸡蛋面吃了个精光。吃完后他也把碗回小厨房,杜夏要接手,他打开水龙头直接上手,“我来吧。” 杜夏没跟他客套,站在边上看何筝洗。何筝显然并不娴熟,应该没怎么干过这种家务活,但拿碗筷冲水的手很稳,一点都不慌张,是能静下心来做学徒的料。 杜夏随后进卫生间放了一大脸盆水,把何筝的外套浸进去。他没买洗衣机,所有的衣物都是手洗的。何筝进厕所门的时候他刚换了一遍水,没戴那种家务手套,用来握画笔调颜料的手被冻红了,利索地把衣服拧干,又在粘过颜料的地方搓了两下。 杜夏把衣服又泡回清水里,“上厕所啊。” “嗯。”何筝站在门口。这个卫生太小了,洗衣服的大脸盆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杜夏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手臂往外扩的幅度再大一点,就会碰到马桶的边缘。 杜夏甩甩手,挺起弯了许久的腰,那意思是马上要起身,出去,给何筝让出空间,谁知何筝并没有等他,一个迈步直接进来,站在马桶的另一侧。 也不管杜夏就坐在边上,何筝解开腰带和拉链,直接掏了出来。 狭窄的卫生间里一时只有水流声。 很粗长,不存在后劲不足的断续。杜夏扭过头不去看,脸颊都要贴上瓷砖墙面了,他不管再怎么躲,余光闭不开的打眼到何筝的胯下。 杜夏唇舌干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何筝玩味的眼神变得轻佻。 “吓到了,没见过这么大的?”他语气里的低俗很刻意,“还是害羞了?” 杜夏低着头,木讷地继续搓何筝的衣服。何筝不放过他,边整理边说,“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又不是没有。” 杜夏默不作声。何筝要是晚点再离开,就会看到他不安地磨了磨凳子,脸红又耳热。弟,听话 当天晚上,何筝在杜夏的出租房里将就了一宿。 将他吵醒的是杜夏的开门声,何筝从那张沙发床上坐起来,看着杜夏从门外进来,将手里的几个透明白塑料袋放小厨房里,然后再进卫生间洗漱。 何筝起床,摸摸头发走过去,橱柜上放着的两盒外带早餐是热的,还在洗脸的杜夏身上是冒着冷气的。 杜夏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把空间让给何筝。何筝动作很慢,边刷牙边在这个不足两平方的小地方左顾右盼,墙上的白瓷砖裂了几块,但整体很干净,冲马桶的水流里放了清新剂,旁边的垃圾桶里只有几张纸,显然是倒的很勤快。 何筝弯下腰对着水槽抹了把脸,再直起身,镜子里的自己特意剪了个稍微长一点的寸头,再加上身高优势,终于有了点古惑仔小流氓的味道,但还是没能把这么多年的精英气全部盖过去。 何筝擦干脸后出门,杜夏把肠粉从透明塑料袋倒到碟子里,白粥也倒到碗里,配上木筷子和勺,而不是从早餐摊上拿的一次性餐具。 何筝觉得挺有意思的:“你好讲究啊。” 杜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都买路边摊了,怎么可能讲究,要不是家里还有个人,他走在路上就把这些东西吃光,擦嘴都用手背随便抹而不是专门抽张餐巾纸。 纯粹是何筝昨天吃饭的模样太秀气,搞得他不好意思太随便。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那么点卑怯,担心何筝低看了他。 “乘热尝尝。”杜夏告诉何筝,这家店的老板是蓉城本地人,坚持用最古早的制作方式,用布拉粉三十年,三十年来价格也没涨过。 何筝确实没吃过,细嚼慢咽地品尝,“嗯,好吃的。” 蓉城美食虽多,但忌辣嗜甜,很多初来乍到的北方人都不习惯。何筝既然是西北人,那肯定也需要适应期。 “那就好,还怕你不习惯。”杜夏笑了,“我弟也喜欢吃这个。” 何筝慢慢把筷子放下了,故意省了一块肠粉,把旁边那碗白粥喝光了。吃完后何筝去阳台摸摸自己晾着的外套,还没干,杜夏搜出件自己弟弟的大衣,让何筝先穿。 在何筝的说辞里,他这次打工约等于离家出走,没带什么行李,杜夏就先带何筝去买衣服。蓉城的制造业发达,上到百货商场下到批发集市,在蓉城,不管钱多钱少都能过日子,在这座城市生存。 杜夏知道什么地方的衣服物美价廉,他成年和颜料打交道,买衣服不讲款式颜色,只要耐洗耐脏,盗版的路边摊他也穿。但他没带何筝去那种地方,而是去了一家商场的打折店。他把何筝当自己弟弟了,不舍得他跟自己一样不修边幅。 男人逛街都是怎么快狠准怎么来,何筝又是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试的每一件休闲装杜夏看了都笑着点头,连连说“好”。结账的时候他本来是打算帮何筝付的,但何筝快他一步掏出现金,之后他们去商场后面的贪吃街解决午饭,何筝也都是用现金买单。 杜夏原本以为何筝会吃不惯这些,但青年那种好奇又谨慎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每道食物的第一筷子都只夹一点,像个专业的美食家放嘴里品上很久。 杜夏都没心思吃自己那份了,看何筝吃更有意思。碗仔翅,钵仔糕,牛杂,糯米鸡……每吃一道菜,杜夏都会问何筝“味道如何”,何筝都能说出好坏来。他不想浪费的,实在是食物太油了,他越吃越烦恶心,杜夏也不跟他见外,等他吃不下了,把剩下的都装进自己那铜墙铁壁来者不拒的胃。 杜夏不由想到今早出门前,他问何筝昨晚睡得怎么样,何筝嘀嘀咕咕了句“腰疼”。杜夏乐了,功能性的沙发在舒适度上确实会打折扣,但除非躺上去的是位豌豆公主,不然不至于腰酸背痛吧。何筝哪是打工人啊,活脱脱是个来体验生活的落跑公子哥吧。 杜夏对何筝的身份依旧存疑,还是想找个机会跟人好好聊聊。他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当他和何筝一起上了辆空荡荡的公交车,两人并排坐下,他注意到靠内的何筝偷偷推开了窗。 像个猝不及防进入新世界大门的小孩,何筝全程仰着脑袋观望沿途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他肯定从未体验过这种视角,好几次差点把脑袋伸出去,还是杜夏眼尖,次次拉住他的帽子将人拽回来坐好。 杜夏稍微能理解何筝在欣喜什么。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蓉城,他走在街上比何筝更像刘姥姥,蓉城是个现代化的大观园,而他是初来乍到的乡巴佬。 这座城市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世面。他那时候是那么年轻,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怕脚上从山沟沟里带出的泥脏了柏油马路的地面,又满怀憧憬,期盼有一天能融入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 “何筝,别闹了。”杜夏拍拍何筝的肩膀,让他把伸出窗外的手收回来,不然不安全。何筝听见了,但任性地没理会,五根手指头在寒风里最大限度地张开,指尖微微向内蜷缩,像是伺机而动,要抓住那缕看不见的风。 “何筝。”见对方没反应,杜夏就又训了声,“弟!听话。” 何筝总算愿意扭头,杜夏能看到他眸子里闪着光,稍纵即逝,又变回熟悉的深不见底的乌沉。 杜夏眨了一下眼,缓缓伸出的双手握住何筝的手腕,将那只调皮的手从窗外抽回来,放到自己腿上。 杜夏紧接着把窗户关上,不容许何筝再胡闹,何筝估计是嫌杜夏多此一举,五指抗拒地紧握成拳头,不耐烦地看向窗外,不像刚才那么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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