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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一时来到相府角门前停了轿，通报进去，自有下人迎出来，连说：&ldo;公子吩咐，不必下轿，径自抬进去好了。&rdo;于是抬进去，又走了半里来地，方听见说：&ldo;是这里了。&rdo;

轿子落了地，娘姨赶上来打起轿帘，沈宛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楣上写着&ldo;惜花厅&rdo;，廊柱上漆着彩画。进了门，脚下一条碎石子铺漫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刚刚结出豆大的果子，一颗颗碧绿晶莹的，映着太阳光，仿佛笑意盈盈。穿过葡萄架，便见一座由青石和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水中荷叶田田，藕花初绽，水边山坡上两株夜合树花繁叶茂，掩着座六角攒尖顶的亭子，有爬山廊一直接过来。亭中坐着几个客人正在谈笑，远望去如在云中一般，见她来了，都遥遥站起，拱手笑道：&ldo;沈姑娘总算莲驾光临，这里久候了。&rdo;又有先来的清音阁姐妹，见她来了，也都迎出来接着。

沈宛拾级上来，垂头问了好，暗暗地将眼一溜，只见在座客人中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却不见主人纳兰公子。正在纳罕，却听身后有人笑道：&ldo;原来沈姑娘已经来了，有失远迎。&rdo;

忙回身，却是纳兰带着琴童从那边来了。经年不见，他比从前消瘦许多，并没有穿官服，仍是一件家常品蓝暗花缎子长袍，因为走得急，两只袖子鼓起来，像鹰的翅膀。

她一看见他，便觉得别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他一个人把天地园林都塞得满满的。然而他却只是向她问候了这一句，眼神便轻松地飘过她的头顶，向众人笑道：&ldo;家父刚才遣人来跟我说几句话，失礼各位了。&rdo;

众人都笑道：&ldo;你我至交，何必言此?老相辅身子可好?&rdo;寒暄数句，各自入座，难免重新介绍一番。

在座的除了主人与清音阁的姑娘外，另如顾贞观、朱彝尊、吴天章、姜宸英等也都是常见的，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叫作梁佩兰，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来自广东番禺，四年前离京，刚刚回来，这次渌水亭之会，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他接风。

沈宛定下神来，一一拜见了，笑道：&ldo;梁先生虽是初见，却是久仰，&lso;岭南三大家&rso;之名，小女子早有耳闻，今日幸会，足慰平生。&rdo;

梁佩兰听见自己的名声竟可达青楼之地，自是得意，不禁笑道：&ldo;在下也早闻沈姑娘芳名，说是色艺双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rdo;

虽然已经入伏，然而亭子临水而建，四面通风，颇是清凉。沈宛宽了外面大衣裳，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极宽大的香云纱舞衣，露出里面桃红抹胸，葱绿长裙，腰间系着彩绣宫绦，更衬得冰肌玉骨，云遮雾罩。三言两语中，已经将几位生熟客人俱周旋一遭，眼见各人对自己都羡慕有加，惟独纳兰公子却只淡淡的，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满是哀伤沉郁，毫无惊艳赞叹之色，不禁心下又是关切，又是失望，又是赌气，将一柄徐惠雪香扇慢慢摇着，暗思怎么想个法子引起他注意才好，不然几年来朝思暮想，几日里权情策划，并今天一大早起来盛妆打扮，精心准备，岂不都要付注流水了么?

渌水亭外两株朝开夜合开满了一树粉红的花，状如马缨，云蒸霞蔚，随着清风一阵阵地香气馥郁，几瓣落花飘飘摇摇地落在水面上，引得游鱼不住接喋。荷叶重重叠叠地铺了半个池塘，略有几支荷箭蹿出，早引得蜻蜓嬉戏，蝴蝶穿梭，起起落落地渡岸而去。众歌妓站在栏杆边，指点着水中鸳鸯，打赌哪只是雌，哪只是雄，又拉顾贞观来做裁判。

沈宛坐在长凳上，将手肘支着栏杆，也扭着身子向水上张望着，心思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早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听顾贞观笑道：&ldo;沈姑娘喝了茶，润过喉，可以唱了么?&rdo;沈宛正中下怀，放下汝窑斗彩盖碗小茶盅，先缓缓施了一礼，说声&ldo;见笑&rdo;，这才调弦拨柱，轻按檀板，款款唱了一曲纳兰容若的《浪淘沙》：

&ldo;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

潇潇已是不堪听。

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rdo;

琴声清扬，歌声婉约，一曲弹罢，举座称赞。惟有顾贞观讶道：&ldo;错了，明明是&lso;那更西风不解意，又做秋声&rso;，你怎么唱成&lso;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rso;了?&rdo;

沈宛含笑不语，却低着头拨弄丝弦。纳兰沉吟再三，豁然而起，向着沈宛拜了一拜，笑道：&ldo;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师，好一个&lso;偏著意&rso;，好一个&lso;做尽秋声&rso;，更比容若原词剀切痛快，真真错得有理!&rdo;

顾贞观大笑道：&ldo;不但是&lso;错得有理&rso;，还是&lso;见得有缘&rso;呢!&rdo;一句话，说得沈宛和纳兰都不好意思起来。沈宛低着头，又弹了一段《长相思》过门，接着唱道：

&ldo;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rdo;

只这几句，便又戛然而止。另换了一首《菩萨蛮》：

&ldo;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

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rdo;

唱到这里，便又停了，另转《金缕曲》之调。朱彝尊不禁停杯问道：&ldo;怪哉，你怎么每首词都只唱半首，却是什么意思?&rdo;

沈宛停了弦，答道：&ldo;人人称道纳兰词独步天下，小女子固然也首推为当世第一，但并非完璧无瑕。&rdo;

满座听了这话，俱是一惊，梁佩兰与姜宸英不惯风月，更是面面相觑，顾贞观也觉不妥，忙拿话遮掩，笑道：&ldo;小小女娃儿，哪里知道词的好坏?&rdo;

纳兰公子却上了心，含笑问道：&ldo;依姑娘说来，容若之词有哪些弊病呢?&rdo;

沈宛如此做作，正为要他一问，闻言放下琴来，先起身敛衽施了一礼，方才缓缓答道：&ldo;纳兰词往往只有半阙，开篇雄浑而后力不继。故而我唱词时也只唱半首，以免狗尾续貂。&rdo;

这话说得严重，连纳兰容若也不禁变色，却仍笑道：&ldo;愿闻其详。&rdo;

沈宛方才出神时早打好了一篇稿子，正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ldo;以《长相思》为例，开篇&lso;山一程，水一程&rso;破空而来，&lso;夜深千帐灯&rso;何等壮观，然而后半阙&lso;风一更，雪一更&rso;便显匠气，&lso;故园无此声&rso;更是萧飒气弱，牵强无力;《菩萨蛮》亦如此病，都是开篇洒脱，浑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气若游丝。故而我向来只唱半阙即止。时人多以纳兰词比李后主，我却以为：若论缠绵悱恻，自然相类，若论境界深远，则远不如后主之沉郁慷慨，只为李煜伤的是家国之恨，纳兰公子心中所系，却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又有人拿纳兰词比柳永，谓之&lso;有井水处皆歌咏&rso;，我却以为纳兰词贵雅过之而蕴藉不及，只为柳三变浪迹民间，词中情真意切，而纳兰公子则寄身名利场，难洗铅华;又有人以纳兰与小晏相提并论，谓之皆写情圣手，我却以为小晏如歌，而纳兰似泣，古人云：哀而不伤，纳兰词却未免失于伤痛……&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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