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是个胆小鬼,她已经承受过一次李柔风的死了,那种滋味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哪怕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解脱。无论李柔风现在是已经化骨了还是成了一具永远不可能恢复神智的变尸,她都不想知道。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就只当李柔风还活着好了,好端端地活在建康城里,长生不老,永世青春,哪怕他和萧焉在一起,她知道他还活着就好了。
但她现在有了李柔风的孩子,李柔风用一个孩子,逼得她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时时刻刻忘不掉他,他要折磨死她蹂‐‐躏死她,他太恶毒了。
抱鸡娘娘又擦擦眼睛。她有几次都已经向客栈的老板娘问清了镇上郎中的住处,想要出门时,她又瘫坐在了门口。一次又一次地呕吐,可是吐了她又疯狂去吃,吃得满嘴是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是这么希望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好好活着。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李柔风房中的那个佛菩萨。她想他们是在佛菩萨眼皮子底下办的事,那佛菩萨大约是送子菩萨罢?既然是佛菩萨送的东西,她不能不要。
于是她忽的又有了力气。她发现她是在往西走,那便索性一直望西走吧,听说蜀道最难,难于上青天,那么她只要进了蜀道,想要后退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是不走回头路的。
她便向西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蜀中的青衣江边,她大腹便便,实在走不动了,才停下来。
这天上午,她送小妖怪去邻村的私塾,临走前,私塾里那位花甲之年的老塾师偷偷叫住她,同她说:&ldo;娥娘子,你家这位小郎君,老朽怕是教不了了。&rdo;
抱鸡娘娘讶然,又有些着急,&ldo;老先生,可是我家这臭孩子不听话,又惹您老人家生气了?&rdo;
老塾师忙摇头道:&ldo;非也非也,小孩子顽皮,那是天性使然。只是小郎君天资神秀,老朽才疏学浅……娥娘子,郡中设有乡学,乡学中有大儒传经,你把小郎君送到那里去吧。&rdo;
抱鸡娘娘眉头紧皱,这小妖怪生下来,除了浑身青紫,别处也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后来慢慢长大,青紫也开始变浅,她不担心了,可是这小妖怪学走路说话都比寻常孩子要快许多,寻常孩子四五岁、七八岁入私塾,她不得不一岁上便把小妖怪送到老塾师那里去。
老塾师把小妖怪的字帖作业拿出来给抱鸡娘娘看,&ldo;娥娘子,你看小郎君写的字,都比老朽写得好看,识得的字也比老朽多,老朽还怎么教他?现在他都可以教老朽了。&rdo;老塾师摇头叹息道:&ldo;后生可畏,老朽枉活了六十年,实在惭愧,实在惭愧啊……&rdo;
抱鸡娘娘头疼得紧。此前小妖怪要学写字了,她是见过好看的字的人,李柔风的字,笔笔画画都让她赏心悦目,再看老塾师给小妖怪临摹的字帖,着实入不了她眼。她想起青衣江边有许多摩崖石刻,那书法和文字都是顶好的,便专门跑了几趟。她本想琢磨着自己拓,后来意外遇上一个拓碑的人,倒让她省了好些力气。
小妖怪照着她拿回来的拓本学写字,那一学,自然是直接把老塾师给甩了天远。
抱鸡娘娘于是知道这小妖怪,一定得让最好的老师来教。她愁眉紧锁地回村去,心想,或许她得学一学古人,来个孟母三迁了。
进了村,有其他妇人提醒她:&ldo;娥娘子,听说昨晚上村子里进了个怪物,黑黢黢的,有小山那么大,会动,把半夜出来夜尿的杨老二都吓得走魂了。还有好几家都说听到了响动,村长带人找了一夜都没找到那怪物,你一个寡妇,可得小心着些。&rdo;
抱鸡娘娘问:&ldo;那是什么东西?&rdo;
妇人们神色凝重,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ldo;是活太岁,会吃人的。&rdo;
抱鸡娘娘点点头,什么鬼鬼神神她没见过,八成就是个偷鸡的,她家养的鸡多,是该小心着些。每次村子里来偷鸡贼,她家都是首当其冲,让她颇为恼火。
路上果然看到村长和一群汉子提着刀在巡逻。将近家门的时候,抱鸡娘娘将用布缠着的柴刀从背上解下来,露出光亮的锋刃,紧握在了手里。
她没走正门,沿着紧锁的院子绕了一圈,果然在后门的墙根边发现了泥地上的脚印子,脚印子墙上也要,看起来是翻进她家院子了。她心中暗骂一声,摸出根钩索,身轻如燕地也跟着那脚印子翻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翻进去的地方正好是鸡棚,那偷鸡贼也不知怎么弄的,她搭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大鸡棚被砸得稀烂,底下还死了好几只,包括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郎君。她捡起大郎君看了看,眼珠子都被砸出来了,她火冒三丈。
百来只鸡在院子里乱飞乱扑,嘎嘎乱叫,鸡毛鸡屎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院子毁于一旦,她在心底骂了一百遍干你娘,却把所有声音都忍住了。她蹑手蹑脚地走,提着柴刀,一声儿都不出。
泥足迹还在往前,最后延伸向了一个阴凉的窝棚处。正当正午,这天的太阳极好,亮堂得所有地面都在发白。她出门前惯于锁死所有的门,院子里也就这个窝棚还阴凉着。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一只脏兮兮的、男人的手露在棚门外头。她咬着牙,又准又狠地一刀斩下‐‐
&ldo;狗‐‐日的偷鸡贼,看老子不砍死你个龟儿子!&rdo;
那人极痛地低&ldo;啊&rdo;了一声,从窝棚里钻了出来,抱鸡娘娘提刀正要往下砍,却被那&ldo;啊&rdo;的一声一箭刺穿了心窝,她怔怔地看着钻出来的那人,柴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她猛扑过去将那人被齐腕斩断的手臂抱在了怀里,也不管他有多脏,跪在地上,将那支冰冷的胳膊按在了自己滚热的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她的心脏在狂跳,和身后的鸡一样在扑腾乱飞。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断掉的手在她胸口慢慢生长出来,长出来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那只冰凉的手慢慢顺着她的颈子向上摸到她的脸颊,最终将她的脸庞捧在手里。她垂着头,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又低又嘶哑地哭了一声:
&ldo;李柔风,我的冤家‐‐&rdo;
第63章
张翠娥给李柔风洗澡。小妖怪从小就喜欢玩水,青衣江水太深太湍急,她不敢让小妖怪去,便在院子里用石头模仿着燋龙温池砌了个大水池。池子周围可以生火,水便是温热的。
她让李柔风泡在水池中洗澡,下水时他路都走不稳,却一声没吭,她这才发现他鞋子里头,脚底的血肉早已经磨没了,只剩了白惨惨的骨头。她为他把脚肉回来,怪他为何这般赶路呢,他憋着气,一声不吭。
他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身上脏得都能剥下一层泥壳来。头发全都板结在一起,怎么都梳不开,里面还夹了许多跳蚤。张翠娥一咬牙,索性拿剪子全都给他剪了,然后长出来的新头发,又全都是干干净净清亮如水的。她摸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这每一寸肌肤都曾为她被千刀万剐过。她看到了他那尊同样干净不到哪里去的大木佛,就是那尊小山样的木佛砸烂了她的鸡棚,砸死了她的大郎君。佛做的事情,她除了叹息,也指责不了什么。那因为不分昼夜的疾行而干涸枯萎的肌肤重新又活了起来,换了几次的水,他的整个人终于从一具干尸,又变回了之前珠玉一般润洁的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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