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讲完,刘不才开口了,&ldo;胖哥你刚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东西,说一两样你听听,那我就稍为谈谈。有部书,孟东野的诗集,是宋版‐‐&rdo;
&ldo;什么?&rdo;黄胖将双眼睁得好大,&ldo;宋版的孟东野诗集?&rdo;
&ldo;不错!&rdo;刘不才极有把握地说,&ldo;一点不错。&rdo;
&ldo;我倒不大相信。刘三哥,你倒说说看,上面有那几方图章?&rdo;
这又差点将刘不才考倒。凝神细想了一会说:&ldo;有个姓仪的,还有个姓安的。&rdo;
黄胖听了这话,表情很怪,又惊喜、又困惑,仔细看了看刘不才,眼睛睁得越大,&ldo;刘三哥,&rdo;他问,&ldo;你是不是在寻我的开心?&rdo;
&ldo;怎么叫寻你的开心?&rdo;
&ldo;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rdo;黄胖有点气愤,也有点得意,&ldo;换了别人,让你考倒了,我黄胖,眼底下,肚子里都还有点东西。你明明是说安仪周的收藏‐‐他收藏的书,每一本三方印;&lso;安岐之印&rso;、&lso;仪周珍藏&rso;、&lso;安麓村藏书印&rso;。你说什么又姓安,又姓仪,真当我两眼漆黑的外行?&rdo;
听到这里,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ldo;噗哧&rdo;一声,喷了出来‐‐人家姓安、号仪周,刘不才当他是两个人,岂不可笑?
闹笑话的人,当然也不免暗暗惭愧,不过笑话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将计就计,顺着黄胖的话说:&ldo;你说我考你,就考考你,安仪周是何许样人,你倒说说看!&rdo;
&ldo;他是康熙年间,权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rdo;这一下刘不才又楞住了,一个&ldo;底下人&rdo;会收藏珍贵的古书?
这一来,黄胖才知道刘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谈锋,他兴致勃勃地说:&ldo;古往今来,有许多奇人;这安岐也好算一个。他不是中国人‐‐&rdo;
&ldo;不是中国人,难道是西洋人。&rdo;
&ldo;刘三叔,&rdo;孙子卿拦着他说,&ldo;别打岔!听胖哥说下去。&rdo;
&ldo;安岐是高丽人‐‐&rdo;安岐是高丽贡使的随从,原来的身份,已不可考。不过&ldo;宰相家人七品官&rdo;;既在大学士明珠门下,就算本来是高丽的品官,此时当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叶的权臣。由于三藩之变,圣祖主张用兵,而朝臣中赞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乱平,圣祖对支持他的主张的少数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门外的什刹海,原是前明勋臣的府邸,以后和珅住过,现在是恭亲王府,为京中有名的大宅。
据说这座大宅中有许多窖藏。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贪渎,昏天黑地,等到李闯进京,勋臣国贼,一时来不及逃,先把积聚的金银,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这些窖藏之物,却不知如何下手‐‐有一个钞本,上面记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符号和莫名其妙的隐语,相传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费尽心机,无法参详。
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里,反覆辨识推敲,终于悟出其中奥妙,于是求见明珠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纳兰性德?自道能够将窖藏掘出来。一试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宠信。
明珠御下,恩威并济,底下人亦分好几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唤的,亦有像汉朝的素封之家那样,蓄僮仆替他经商营运的,安岐自然是后者。
他领了主人的本钱,在天津、扬州两处经营盐业,还掉主人的本钱,加上极优厚的利息,然后自立门户。积资至数百万之多。当时论富,有&ldo;北安西亢&rdo;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传李闯进京,占领大内,将明朝列帝积聚的&ldo;金花银&rdo;,铸成极大的银块,等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败,在京城里站不住脚,便带着银块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银块笨重,反为所累,因而将它倾入山谷,为亢家所知,事平捡了个现成,一跃而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为&ldo;沽水草堂&rdo;,他喜欢结纳名士,相传朱竹垞应征&ldo;博学鸿词&rdo;以后回嘉兴家乡,经过天津,安岐的程仪,一送便是一万两银子。当然,喜欢结纳名士,一定也喜欢收藏字画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平生的积聚,便大半归入&ldo;沽水草堂&rdo;。他字仪周,号麓村,又号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钤有这些图章,而凡是钤有这些图章的亦必是精品。因为他对此道由外行变成内行,还做了一部书,名为&ldo;墨缘汇观&rdo;。
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兴趣不在安岐善于鉴别,而在他善于经商。心中想到,口中便问了。
&ldo;老兄对此人的生平,这样子熟悉,佩服之至。不过我倒要请教,他经营盐业,能发几百万两银子的大财,是凭什么?&rdo;
黄胖不知他是这样一问,不暇思索,随口答道:&ldo;当然是凭本事。&rdo;
&ldo;我知道是凭本事,是啥本事呢?&rdo;
这一下将黄胖问住了,然而那是一时想不起‐‐安岐的事迹,他听人谈过许多,只为与本行有关,对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记得相当清楚,此外就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唤起记忆。
于是他一面点点头,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寻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ldo;我说不大清楚。据说,那时候的盐法,还是沿用明朝的规矩,就像田赋的加派一样,做官的层层剥削,盐上的苛捐杂税多得很,盐民固然苦得很,盐商亦没有多大好处。老百姓吃官盐吃不起,只好吃私盐;盐枭是与国争利,老百姓反而欢迎盐枭,甚至于处处帮助盐枭的忙,替他们多方遮盖,为的好吃便宜的私盐。&rdo;
说到这里,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说道:&ldo;私盐猖獗,官盐自然滞销,有盐票盐引的正式盐商,生意自然做不开了。安岐一定是在这上头动脑筋。&rdo;
&ldo;着啊!&rdo;黄胖有着如遇知音之喜,大为得劲,拍着自己的膝盖说:&ldo;安岐就是在这上头动脑筋。他是大盐商,说话有力量,要求改办法,哪些税是公库收入,决不能少;哪些捐是为了盐官要养家活口,可以承认;哪些加派的苛杂病商害民,决不能出。这样一来,毛病减少了好多,官盐的价钱平了下来,虽然还是比不上私盐便宜,但是贩私盐、吃私盐,到底是犯法的,官盐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于是乎,官盐的销路好了,私枭也少了,盐民生计一苏,国库的收入增多,当然盐商也赚大钱了。&rdo;
&ldo;老兄谈得头头是道,实在佩服。&rdo;朱大器很高兴地说:&ldo;其实你不干这一行,做别样生意,一定也会出人头地。&rdo;
&ldo;过奖,过奖!哪个不知道朱道台长袖善舞!我是外行,谈生意经,真是班门弄斧了。&rdo;
&ldo;不然!世事洞明皆学问,做生意尤其要多请教,多谈,&lso;谈生意,谈生意&rso;,生意原是谈出来的。&rdo;朱大器说,&ldo;就像老兄的这番话,在我就受益不浅。我倒也有点小小的心得,不妨说来向老兄请教,像安岐这样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凭藉,人微言轻,也不会有人听他。我觉得他最难得的一样本事,是不仅仗势,还能用势‐‐用明珠的势力。&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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