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伦处乱不惊的风度,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心想:行啊你,小小年纪的,比我还扛得住突然袭击。我挽上他的胳膊,没话找话:“今儿气氛还真不错啊。”郑伦的肌肉绷紧了,扭向我的眼神有如人民战士看着叛徒:“你从哪儿看出气氛不错了?从小萧和焦阳那儿,还是从董程程那儿?程程?我呸,难不成你叫许文强?”一听这话,我扑哧就乐了:“夫君真是好想象力。”我正乐着,郑伦的脸色却白了,他脸一白,衬得他眼睛愈发红了。他说:“小仙,刚刚我真的很怕他把你抢走,很怕今后没人管我叫‘夫君’了。”
天啊,我身边的人都不存在了,周围金黄色的桌布、砖红色的椅子,都变成了黑白,窗外的活孔雀和活鸽子也都瘪了,变成了一幅画。在我的眼中,只有郑伦是活生生的、鲜艳艳的。这个我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这个已与我结为夫妻的男人,刚刚竟说出如此动人的话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动人的话来,我几乎哭了。我哽咽道:“夫君你好讨厌呀,你快要把人家感动哭了。”“什么人家不人家的?又不会好好说话了,天天整一嘴台湾腔,小心我揍你啊。”郑伦翻脸就撩下这么一番话,撂完,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张着嘴发怔。妈的,我们俩怎么就演不来温情的戏呢?
郑伦酒量有限,喝着喝着就喝高了,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就往西装裤的裤兜儿里塞。我拦他:“哎,干吗呢?多脏啊。”郑伦双眼迷离:“脏什么啊?我留着路上吃。”
孙佳人也喝高了,早早就伏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离近了,还能听见她有规律的鼾声。焦阳坐在她旁边抽着烟,云里雾里的目光扫在远处,弹烟灰时也不瞅着,几乎燎了孙佳人那昂贵的“镀金”的短发。那一桌的其余人等,倒是合家欢,就连平时独来独往的小樱桃,也借着酒劲儿跟人划上拳了。人类翻脸真是像翻书,前夜还同枕眠的,今朝却形同陌路,刚刚还议论人家是非的,当下却又和人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小甜和蒋有虎都没有沾酒,蒋有虎是为避免酒后失态,而小甜则是说:“喝酒会发胖的。”小甜坐在那儿,跟太后似的,伸着手指:“我想吃那个,哦,那个也再来点儿。”蒋有虎则扮演太后身边那不男不女的人物,端着盘子、挥着筷子,一切行动听指挥。等菜都夹齐了,盘子摆在面前了,小甜才接过筷子。而接下来,就没蒋有虎什么事儿了。我俯首对他说:“贱不贱啊你?”蒋有虎看都不看我:“我乐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有钱难买我乐意。
萧之惠提前离席了,她款款走到我和郑伦面前:“郑哥,嫂子,我先走了。工人说青荷小区那边儿的墙砖颜色不齐,我得过去看看。”郑伦似醉非醉,双手捏住萧之惠的双肩:“小萧,今天辛苦你了。”我见状,忙钻入他们二人中间,把郑伦的手扒拉掉,再对萧之惠说:“是啊是啊,辛苦你了。”萧之惠恋恋不舍地走了,我拧住郑伦的脸:“从今往后,你给我忌酒。”一喝酒就跟人动手动脚,这谁受得了?
末了,来宾们渐渐散去,剩下几桌子残羹剩饭以及我们一家四口。郑伦已丧失了驾驶的能力,而我本身不具备操纵手动档面包车的经验,所以宴宾楼出动了一名司机:“董老板让我开车送各位。”这个董老板自从和我握过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不过,我们在明,他在暗,如果他连郑伦喝多了都知道,那他想必也知道我和他儿子见过了面。
面包车上,我们一家四口都坐在后面。奶奶的红嘴唇在一餐饭后,变得无影无踪了。但她的脸色颇红、气色颇佳,估计是被那一桌远房小辈儿侍奉得美了。我婆婆和饭前一个模样,没有酒足饭饱后的快意,也没有主持大局后的疲态。她是一个如此平和的女人。她对我笑:“小仙,你认识董老板的儿子啊?我看见你们俩站一块儿说话。”我一早就料到会面对这个提问,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对她笑:“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不过好久没见面了。北京真是小,今天竟然这么就碰上了。”我不敢说假话,只敢说得笼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一天我婆婆得知那董少爷曾是我的男朋友,我也大可以说:“男朋友也属老朋友的范畴呀。”
坐在一旁的郑伦听了我们的对话,没言声儿,只瞅了我一眼。那一瞅像是在告诉我:当着我妈的面儿,我就不拆穿你了,等咱到家关上房门,我再好好收拾你。我捂住他的眼:“喝多了就闭眼歇歇,到家叫你。”第十一章 第二十一话形形色色的大家长
第二天,我和郑伦一道出了门。奶奶由于在喜宴上兴奋过度,导致夜间不成眠,所以在我们出门时,她仍赖在床上,享受暖洋洋的晨间阳光。就这样,冰箱中的馒头可以多在这世间生存一会儿了。
郑伦在把我送到公车站后,直接去了青荷小区。据萧之惠昨晚汇报,供应墙砖的厂家咬定那墙砖之间的颜色差异属于不可避免的误差范围,所以,郑伦需要马上去审查一下,商榷一下,以免耽误工期。我站在公车牌底下,郑伦坐在车上:“昨儿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轻轻一点头。
“真记住了?”郑伦又提高了声调。
“真记住了。”我轻轻一鞠躬,引来身边路人的侧目。路人必然心想:中国妇女的地位,仍有待改善。
郑伦一溜烟走了,我长吁出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蒙混过去了。
昨晚,舌头不太利索的郑伦关上房门就开门见山:“唐小‘山’,你,你在跟我结婚之前,怎么就不能把你的风流账结干净了呢?”我一边褪下大红套裙,一边说:“他不是我的风流账,他是我堂堂正正的第四任男朋友。我跟他的感情在他爸,也就是宴宾楼董老板坚持不懈地反对下,早已消逝干净了。”
“有多早?”郑伦终于没洗澡,就仰在了床上。
“早在认识你之前。”我褪得只剩下三个点。
咕咚。我听见这么一声。我扭脸看郑伦,通过他的神色,我笃定那一声是他咽口水的声音,而他之所以咽口水,是因为他面前有我这么一个半裸的躯体。我白了他一眼:“干吗?酒后乱性?”郑伦向我伸手:“什么乱不乱的,咱不是夫妻吗?”我又白他一眼:“德行。”不过同时,我也向他的手走了过去。与其听他大舌头的絮叨,倒还真不如榨干了他,让他睡过去算了。
一早,郑伦一睁眼,我就先下了手:“夫君,昨晚你每一字、每一句的训话,我都铭记在心了。夫君说得极对,在我得知宴宾楼董老板与我有此渊源之时,我就该将整件事向你和盘托出,不该瞒你。这一点,我知错了。夫君说得更对的,就是我们夫妻俩要一条心,不能让外人钻了空子。从今以后,我保证不再见他,同时,你也保证会信任我,既往不咎。”我坐起身,鼓起掌来,“亲爱的,你真好。”
郑伦一脸懵懂,想必是在心想:我昨晚说了这么多话?我怎么全不记得了?不过,好像我酒后思维还真是有条有理、宽宏大量啊。
我到了“小仙女装店”的店门口时,时间尚早,小甜没有到,隔壁衬衫店也尚未开门。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伫立在那儿,诧异地瞪着我们两家店卷帘铁门上的油漆。天啊,我们被人泼油漆了。是谁,是谁得罪了黑道中人啊?
“姐,你借了高利贷?”小甜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回头:“我要是还不上高利贷,早就把你卖了。”小甜嘟着嘴走上前:“泼得还挺艺术的。”我上下打量她:“看来,这也不关你的事?”
小甜一仰下巴:“我为人这么正直,怎么会惹上这种事?”她眼珠子又一转:“要我看,这是衬衫店的仇家干的。姐,你看看,他们那边的油漆可比咱这边多多了。”小甜的话着实有理,衬衫店的整面铁门几乎都被花里胡哨的油漆糊满了,令人直生鸡皮疙瘩。
“先开门做生意吧,等会儿再报案。”我吩咐小甜。小甜利索地蹲下身,掏钥匙拧开锁,再将卷帘铁门连提带推地卷至了顶端,动作一气呵成,都没容我搭把手。不可否认,她除了懒惰,其余各方面倒都符合优秀导购的标准。这时,衬衫店的佳伶来了。我眼尖地看见在她的眼神中,除了诧异之外,更多的是悲恸。她悲恸个什么劲儿?莫非,这事,因她而生?
“佳伶,你,你借了高利贷?”我挪用了小甜的论调。佳伶眼圈青黑,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皮肤上就分明写着你最近没有做保养、你昨晚有没有睡好,等等。她不答反问:“你那边,没事吧?”我老实作答:“也有事,不过没你们这边严重。”“对不起,你的全部损失,我来负责。”佳伶眼圈变红了,她低头开锁开门,不再多言。我讪讪地回了自己的地盘。小甜鬼头鬼脑:“她是起因?”我不置可否:“你别老穷打听。”小甜皱了皱鼻子:“哼,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可不是什么善主儿。”
“你呀,可逮着机会奚落她了。”我伸手戳小甜的脑门儿。
“谁让她当初夺我所爱。”
“你们谁夺谁的啊?明明是你夺她所爱,结果未遂。”
整整一上午,“小仙女装店”只成交了一笔生意。我手捧账本和计算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仙女装店”已开业多时,对客人而言,新鲜劲儿已荡然无存。此外,如今店内品牌杂七杂八,同是l码,胸围却可相差数厘米,导致客人一口咬定本店档次欠佳、价格欠优。本店已陷入了黑漆漆的恶性循环:越卖不掉,越没有新货;越没有新货,越卖不掉。今日,连客流量都急剧下降了。我心急如焚,嘴啃计算器:莫非,我“小仙女装店”已变成了一潭死水?
小甜也颇有同感:“姐,上点儿新货吧,天天就这些,我看都看腻了。”
我从椅子上弹开:“嗯,我出去想想办法。”
我刚一路过隔壁衬衫店,就被佳伶叫住了。她说:“你换一扇新的卷帘门吧,钱我来出。”“佳伶,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报警好不好?”派出所我认识,跑两步就到了。佳伶拉住我的手:“别,别报警。我们把门换了,这事就过去了。”急人之事一桩接一桩,我瞪眼:“不行,你跟我说明白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不然咱换了门,他们还来泼,说不定哪天他们还放火烧咱呢。”见佳伶犹豫,我又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报警。”
“我那个老同学,你和小甜都见过的那个,这事是他妈所为。”佳伶吸了吸鼻子,“他妈不许我们来往,之前就跟我说过,要是我再见他,就来砸了这家店,砸了这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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