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特别想把他的什么牌照拿回来的,"老史分析道,"不过没有经得住诱惑,跟他的最后机会失之交臂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过来人啊。"老史坦荡地笑笑。
老猫一句话不说。他心里一串串的脏话,全是骂"段总"的。吸完一根烟,他扭头就走。指望老猫这种人学礼貌是妄想。连句再见都没学会呢。十多分钟后,他打电话告诉晓鸥,她真是料事如神,"段总"真的从标准间里逃走了。
从此段凯文的手机关机了。
一天晓鸥去工作室给老史送午饭,手机响起来,是国外号码。晓鸥的心格登一声。但她"喂"了几声,对方却不出声。等了半秒钟,晓鸥挂断手机,脚踏上车子的油门,手机又响铃,她拿起就说:"喂,小小,你说吧,说完我还要给老史送饭,他没吃早饭。"
果然那边出声了。竟是老史的儿子豆豆。豆豆张口便让晓鸥把父亲还给自己的母亲。晓鸥的嘴张开,一个字没说出来,又慢慢阖上了。一定是陈小小导演了孩子,给孩子嘴里塞了这句台词。她这两年可想过要拆开老史和陈小小?可谁能拆得开陈小小和史奇澜?小小基本上是老史带大的,为了带大小小,老史把自己原先的家都扔了。豆豆又来了一句,父亲是因为怕梅阿姨伤心,所以他一直不愿意跟他母亲直接通电话,一定要通过梅阿姨转达。晓鸥一再催促自己,跟孩子问一声好,哪怕问一句他们住在温哥华可习惯,但她一声都发不出。豆豆那边先"拜拜"了,她哑声回了个"拜拜",挂上手机。不知多久之后,她发现自己仍然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妈阁。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老史木雕的名气正像水渍洇湿厚厚的纸张一样,虽然水的疆界拓展得极慢,慢得几乎无知无觉,但终究在往外走。
一进工作室老史就紧张地从木雕丛林中探出脸。他已经从晓鸥开门、进门的声响感到了她内心的气候:气候骤变。车到恋爱巷口她都没想跟老史发难;她知道两年多来老史把她的温柔当成了自然和当然,因此一直赖于她的温柔而生存,而创作。她一张嘴就毁了老史的温柔乡。她成了个又哭又闹的女人。中年的、哭闹的女人可不好看,一点娇憨都没有,这是她在老史的眼睛里看到的。她怎么也止不住自己,揭露和绝情话一句也省不下。人到中年,许多事相互都能看穿,但绝不能说穿。她的揭露却那么不留情面,那么狠毒。你老史借我梅晓鸥的地方休养生息,也借这地方跟陈小小暗度陈仓,重修旧好!不就是秋季拍卖会那次出了点小风头,让温哥华某个记者把木雕登上了华人小报吗?那就让陈小小和你老史背着我开始勾搭!本来是夫妻,不必干这种暗抛媚眼的事!不过,是夫妻上街要饭都是夫妻,你老史不名一文,背负亿万债务的时候,怎么就没人跟你夫妻了呢?!
老史站在她对面,手都没地方搁,脸似乎更没地方搁。见晓鸥涕泪俱下,汗也给哭闹出来了,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添了点水,一副伺候的姿态。晓鸥一把将茶杯挥出去,茶杯碎在一个木雕的土家族老人头像上,茶叶留在老人的脸上,茶水顺着老人的额头、脸颊、下巴流淌,滴答……
晓鸥挥手的一刹那就已经后悔了。老史不是没脾气的人。你可以把茶杯砸在他头上,但不可以去砸他的作品,没有那些作品老史自认为他那副皮囊是不值什么的。但老史竟然没发脾气,走过去拿起自己擦汗的毛巾,给木雕老人擦了把脸,仔细打量着"他",没伤着什么,又给"他"擦了把脸,垂下手臂,背还朝着晓鸥。她读出他的姿态:忍了吧。
而忍气吞声的老史更让晓鸥发疯。就是为了吃的这两年软饭,你就忍了吗?何况又是什么样的软饭:二菜一汤,或一天两顿打卤面,这么便宜就让你老史忍了脾气?你老史不是没种的人,你的血气呢?你有血气就不会瞒着我跟小小暗地联系了!你们是用邮件开始联络的,对不对?还告诉陈小小,你一旦离开我晓鸥会心碎,会受致命的伤害,所以让豆豆给我打电话……呸!自作多情!这两年多我天天巴不得你走,我好跟有意娶我的男人幽会,你以为我会死在你身上?有意娶我晓鸥的人多的是……
老史在这当口开口了。
"不过我觉得那个老猫对你不合适。"
晓鸥接着闹:谁说不合适?合适得很,我们都试过,背着你老史还常常试呢!她把跟老猫的荤话拿出来了。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伤他、伤他、伤死他!
"你说的是气话……其实你生那么大气没必要,我跟小小什么邮件都没有通,你不信可以查我的邮箱。就是拍卖会上那个温哥华记者跟小小和豆豆带了消息,后来那个记者给我发了几封邮件。我对小小的感情当然是有的,这么多年了,又有儿子……不过对她失望到心冷的地步,也是实话。"
老史看上去听上去都够诚实。不过那种吃人嘴软的口气让晓鸥一点都爱不起他来了。长此以往恐怕是爱不起来的。也好,趁着不爱让他快走吧,以后慢慢再来回想,再来伤感。她这样想着,也就平静了,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晓鸥?!"这是受了惊吓的声调。没有晓鸥的日子他是怕的。两年多他们早就阴阳颠倒,阴盛阳衰了。
"还能去哪里?收拾你的行李去。"
她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干得多么狠。
老史竟没有多少行李。三件中式褂子,两条裤子,一条西式短裤。他吃的两年便宜软饭也包括添置一件高质棉布的中式对襟褂,用作场合礼服。只用了晓鸥二十多分钟,他的东西都收在了箱子里。工作室可以暂时封起来,等他被陈小小接纳之后再把作品给他海运或航运过去。她在一种和自身相脱离状态中为他打点行装,自己绕开自己的内心走,直到她来到主卧的浴室,看到老史丢在洗脸台上的一根缠绕了黑毛线的皮筋。她拿起皮筋,发现自己的内心是绕不过去的。皮筋上卷着老史的头发,几根黑,几根半黑白。她想到两年多每次看他梳马尾辫时的随意和潇洒,又想到他起床前总是要醒着躺很久,一旦她催促,他便把她拖过来,搂着她,要她等会儿,让他慢慢醒透……
晓鸥头抵着镜子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镜子被她哭出一片大雾,老史扎马尾辫的皮筋被她的齿尖咬碎了。
夜里老史回到公寓,看见门厅放着他的箱子,晓鸥却在阳台上。老史来到主卧室和阳台之间的门口,看看晓鸥的脊背,又回到门厅。儿子和老史是前后脚回来的,男孩看见箱子,马上情绪高涨,似乎原谅了史叔叔在他家两年多的打扰,也原谅了史叔叔两年多分走的那部分母亲。他主动招呼老史,史叔叔要走了?
晓鸥听到老史含混地嗯了一声。她慢慢走进来,问儿子在外面和同学们吃的是什么,要不要来点消夜。儿子谢了母亲,他吃得很饱,一滴水都进不去。她听见老史拉开了箱子,拿出一件东西,又拿出一件东西……
"嫌我整理得不好?还是要检查少了什么?"晓鸥尖刻不减。
尖刻能缓解她的不舍,她的疼痛。心里有多不舍,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老史是她最后一个爱人,此生的恋爱史结束在这个叫史奇澜的男人怀里。她都不知道爱他什么。不知道爱他什么还当命来爱,那就是真的爱了。
"我的棒球帽呢?"老史说着就往主卧室走。
晓鸥跟进主卧室,嘴里还在尖刻,那顶破棒球帽有人会稀罕吗?
"我不管别人稀不稀罕,我稀罕。"
他看着晓鸥,突然把她紧抱在怀里。她没想到老史会哭。但她知道老史一哭就完了,心已经走了。他的哭是回顾:这两年多,跟她晓鸥,过得还不错,真的,挺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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