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鸥停了车,轻快地推开车门向老史走去。儿子被留在车座上,看着母亲厚重起来的背影。让他去认为母亲屁颠屁颠吧。她回头对儿子大声招呼一句,一会就回来。让儿子看看这对老不正经如何两情相悦吧。她问老史,东西是否都运到了,老史说是的,等她填表过关呢。在鹿寨镇晓鸥脱口而出要买下老史所有杰作,老史最后是全部馈赠给她了。不过有个条件,晓鸥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馈赠之前卖了个关子:必须由她偿还越南赌场的全部债务。她背着儿子把那套出租给人的旧公寓卖了,又卖了全部债券,把一千万还给了越南赌场。虽然老史在国内还有大笔未偿还债务,但他在国外不再需要躲债,因此也就不再有被越南前游击队员现任黑帮追杀的危险。
办完海关手续,回到车里,儿子斜躺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睡着了。晓鸥对坐进后座的老史竖起食指,撮起嘴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儿子,也提醒他不要说任何亲密话,因为儿子很可能不是真睡。是为了避免跟他俩说话,同时给他俩行方便。
到了家之后,晓鸥发现老季从钱庄发了条短信来。段的利息到账。段凯文从晓鸥这里贷的二百万没见回来,"太项目"也不听提及,每月倒是按时把二百万的利息如数汇来,如此晓鸥也不说什么了。赌客她都批发给老猫和阿乐了,间或抽一两成水,段的利息支撑起了晓鸥的小康之家的柴米油盐。大陆和海外多少吃高利贷利息的人不都这样子经营?原来做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好受。她知道史奇澜是不该陪她做普通百姓的。他跟她说过,他有种可怕的能量,必须挥发出去,不被创造力挥发,就被摧毁力挥发。赌博是一种自我摧毁。晓鸥为他张罗展览,就是为他那种可怕的能量找挥发的出口。
但十四天的展览不太成功。报章只有几篇敷衍了事的评价,当地艺术家协会走过场地开了两小时研讨会。这是那种给了赞美却让人发疯的会议,晓鸥直盼望会议快结束,在老史发疯前结束。倒是香港来的几个赌客意外地看中几件木雕,要跟老史订五百件复制品。每件复制品的价钱只值那块鸡翅木的钱。
老史飞回广西去开木匠训练班,头批培训的二十个工匠两个月就把货出齐了。他们出的是大模子,老史再在每个雕刻上打打磨磨,锉几刀,做做假,两个半月之后,这批货成了交。晓鸥为他庆功,跟他深夜对酌。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款数。竟也有六位数。刨出成本和工匠费用,算是一笔不蚀本的交易。老史满脸凄凉。这样成批生产不如做家具了。晓鸥嘴上坚持着乐观,但心里也是一阵凉意:独一无二的艺术品难得到认同,把它普及成批量生产的货品就容易存在,容易得人心。麦当劳、肯德基就是靠批量胜利。没有足够的量不能流俗,成不了风俗又进入不了文化,文化积淀提纯的,才能成为文明,你一上来就创作文明,顺序错了。以后要在美国的沃尔玛,法国的家乐福,所有深入世俗的超级超市看见老史的第一百三十六万个复制品,老史的大时代就来了。晓鸥听老史半醉地恶心自己。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自从跟史奇澜同居,晓鸥基本上不去赌场。她发现自己开始有早晨了。原来她是这么喜欢早晨的人。妈阁的早晨属于渔夫、蔬菜贩子、小公务员、上学的学生,现在她知道这些人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也知道拥有夜晚的富人们亏了多大。日出比日落好得多,看着越来越大的太阳比看着越来越小的太阳好得多。太阳从一牙儿到半圆,再到浑圆就像一件好事情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站在自己的阳台上,看日出看得咖啡都凉了。但她还是错过了太阳最后圆满的刹那。据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一刹那的,要心诚,气息沉潜,不然眼皮会抖,你并不觉得它们抖动,但那微妙的抖动恰好让你错过太阳被完全娩出的一瞬。她想她什么时候气息能沉潜到那个程度,看到太阳从海里上天。
手机响起来。是老刘。老刘急赤白脸地问她是否见到段总了。见鬼了,她怎么会见到段总,她又不在北京。段总前天说是去山东出差,但他女儿段雯迪给山东打电话,山东方面根本没见到段总!这事还瞒着余家英!
晓鸥听着老刘急煎煎的声音。皇帝不急急死一群太监。日本烧烤店里债主们趁乱暴揍和法庭调停都没让段凯文老实。她梅晓鸥对他的最后一次信赖也给当了垃圾。两百万够史奇澜做多少件原创木雕?好像他原来欠她的三千多万债还不够筑他的债台,又添上去两百万。
奇怪的是她一点火气也没有,也不想动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妈阁搜索他。她只想拥有从此后的每一个日出,谁也别烦她。她挂了电话,发现老史挤紧眼睛从玻璃门往外看,看见她,拉开窗帘和门走到她身后。
"找你呢。"他梦游般地呜噜着。
他上床已经接近拂晓。她装着没醒,在黑暗里偷偷享受他的摸索声和鸡翅木的香气。关闭视觉,那香味才能独属嗅觉,因此专一而浓郁。他跟那些天然的肌理年轮拥抱一夜,他的肌肤也有一种油润的凉滑。老史一向缺一点阳气。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里那样,攥着她的手长长打了个哈欠,睡着了。一般他们一块吃午饭。她把自己裁为两截,早餐跟儿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进,晚餐时间儿子和同学们自习,在学校里随便充饥,夜宵她又把自己还给老史。这个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昼夜,或者说它更像个旋转舞台,前台后台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晓鸥得不停地跑圆场,谁的后台都是她的前台。老史的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的发型太商业气,这是他的意见,因此他一得手就把她头发弄成个倒塌的麦秸垛。
"怎么不睡了?"晓鸥问。
"找你啊。"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过她手里的冷咖啡喝了一口。你永远别想知道他的多情是真是假。
"再睡会儿去。"
"头发这样多好看。"他一手扶着"麦秸垛",不让它继续塌。
"去你的。"她的头犟了一下。
"电话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电话把你吵醒的吧?"看来一定是的。他从来不接晓鸥家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除了他用它给晓鸥打。全中国没人知道他的最新手机号,除了梅晓鸥。但每次电话铃响,手机也好宅电也好,他都会经历一番几乎无痕迹的惊悚和兴奋。他明显地怕着同时盼着一个电话。
陈小小的电话。晓鸥怎么知道的?因为晓鸥也怕着陈小小的电话。她似乎乘人之危夺人之爱。这个被偷来的老史似乎会被失主认领回去,早晚的事。
"刚才那个水利部的老刘来了个电话。"
老史似乎矮了一毫米,一口抽到胸口的气放了出去。他安全了,或者失望了。
"老刘说段凯文又到妈阁来了。"她是为了让他进一步相信电话确实来自老刘,而把它的内容更具体化一些。
"噢。"老史不记得什么段凯文了。记得也没兴趣。
晓鸥把他推进门,让他接着睡觉去。她自己走进厨房,开始为儿子做早餐。固定保姆半年前被她辞退了,眼下来的是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她家停止购进方便面也有半年时间。两个保姆一个妈妈用方便面养大的男孩,居然高考进入前十名,也许儿子是前三名的智力,但前十名是命,一个糟糕妈妈加两个保姆给他的吃方便面的命。
她洗了澡,在浴室里擦擦抹抹地维护整洁,听见儿子在厨房翻箱倒柜。翻方便面呢。这孩子断奶那么容易,断方便面这么难。对人造的鲜美上了瘾,真实的鲜美再也打动不了他。在人造鲜美抚慰他童年少年无底的胃口时,天然鲜美在哪儿呢?因此他对种种人造美味不仅是味觉的需要,也是心理的需要。等他秋天上了大学,看谁敢阻拦他尽享人造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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