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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页(第1页)

十天后段凯文果然逃亡到无形的面具后面去了。每次电话都是忙音,偶然接通说是正在开重要会议,半小时之后打回来。发过去的一条条短信都似乎在天上飞,从来不着陆。最近晓鸥得到的反应就是关机。她揪住老刘,要他去段总公司看看,公司是否关张了,如果开张,段总是否还活着,还坐在他大办公室的交椅上。老刘流露出轻微的愤慨,梅晓鸥你被老妈阁弄坏了,对段总这样的实业家都不往好处想。好处用着想吗?赌场里的人只看到人的坏处。老刘最后答应去帮晓鸥催问一下段总,什么日子可以把三千万还上。并要代晓鸥提醒段总,她梅晓鸥是替赌厅讨钱,段总不开恩把这钱还给赌厅厅主,就把她梅晓鸥搁中间了,把梅晓鸥推到欠债人位置受窘受辱。受窘受辱还好受,不好受的是她跟赌厅生意做不下去了:她所有的客户都甭想再跟赌厅拿一毛钱筹码。

第二天老刘用一条很长的短信向她报告走访段总的经过。段的公司当然没有关张,辉煌项目的沙盘一个又一个,段总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筑成北京。段总不仅活着,并且一个人活十个人的时间,只有半分钟跟老刘说话。老刘便把这半分钟的谈话转告晓鸥:下星期一下午四点准时汇钱,请梅晓鸥收到款用短信告知。

星期一下午,晓鸥等着老季钱庄收到段的汇款信息。五点整老季来的信息:"没钱到账。"

晓鸥给段发的短信还是客气的:"段总,钱没有按预先说好的时间到账啊。是不是汇路出故障了?"同时发了个懵懂表情符号。

段凯文这次倒是理会了一下她,回短信说,财务忙别的事去了,没忙完,延迟一两天再汇款。

晓鸥等了三天,星期五给等来了,请她等一两天。她给的可是等三天的面子。所有电话线路照常地拥堵,晓鸥把电话打到段凯文公司前台,前台问她姓名。姓李,工商行的。半分钟之后,前台客气地替段总向"工商行的李女士"抱歉,段总正在接待客人,半小时之后请再打过来。

半小时到了,晓鸥再次拨通那个前台小姐,小姐问她难道没有段总办公室的直拨号码?有的,不过一般都打不通,不是忙音就是空响。那就打他的手机呀!手机更不接。前台小姐闲着也是闲着,答应替晓鸥再试一次。

段总沉稳的丈夫腔调出来了。

"知道是你。"他没有理会晓鸥强装出的淘气笑声,"一般我是不接电话的。真接不过来!"他声音很昂扬。

晓鸥赶紧恭维,这么忙的如今都是大人物,听说段总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成北京了。

"不是存心不承诺啊,是财务换了人,前面那个病倒了。新的这一个什么头绪都抓不到,所以钱也就没给你汇过去。"段凯文截断晓鸥绕的圈子,直接把她想责问的告诉她。"下星期一下午下班前,钱一定汇出去。一分钱不会少你。"

晓鸥谢了又谢,才挂上手机。段凯文的话听上去字字实在,日子、时间都实在,下星期一下班前,那就是四点五十九分之前,钱一定汇到。微热的手机在手心里凉下去,她觉得被段凯文的大气比得太小。催债催得太无情,太猴急,太不上流。她在十分钟之前把段想成什么人段清清楚楚。他连恭维寒暄都不要听,抓紧时间把你梅晓鸥要听的告诉你。你想听的就是日子、时间、钱数。她已经把段排列到老史和卢晋桐的队伍里了,现在为了段在她内心背的几周坏名声过意不去。拥有巨大资本的段凯文被小本经营的梅晓鸥当成个无赖催逼,多么地缺涵养,多么地怀疑成性,多么彻底地暴露她梅晓鸥一般只跟下三滥相处因此你不做下三滥就无法与她相处。

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刘。把段总错怪了,老刘也许能从侧面替她讨到一点谅解。老刘很为她高兴,因为她这次的错误怀疑被驱散了,真正认识了一个汉子段凯文,应该是大好的事。老刘再次打是疼、骂是爱地责备她,怎么能怀疑一个年效益好几亿的段总呢?

她不能不怀疑。她怀疑每个人欺诈、夸张财力、撒谎成性,怀疑每个人都会耍赖,背着债务逃亡。她靠怀疑保卫自己和儿子,保卫赌厅。她的怀疑早于对一个人的认识,早于一件事务的开始,她坚持怀疑直到疑云被"终究不出所料"的结局驱散,或被"没想到这人还挺守信用"的结局驱散。她不喜欢怀疑,明白人的快乐就是"不怀疑",因此她明白,她是不快乐的。正如十多年前拉斯维加斯贫民医院急诊室那个护士一语道破:"哦,孩子,你多么不快乐!"

从她应该幸福的第一次爱情,她就开始怀疑:怀疑卢晋桐实际上是离不开老婆的,怀疑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其实都在他老婆怀里。那时她不到二十岁,她的怀疑开始得多么早。其实开始得更早,六七岁就开始了。六七岁的她怀疑父母相互之间毫不相爱,怀疑她夜里听到的呜呜声是母亲在哭:被父亲打了之后在哭。后来她的怀疑跟着她的岁数成长、成熟和老到。她怀疑离异的母亲变得好看起来的那天是淡淡抹了口红,轻轻擦了粉。她怀疑母亲是为了一个无耻的目的好看的。母亲常常搂着她说,她只有两条命根子,就是晓鸥和弟弟晓鹰。但她怀疑母亲一定在外面做下了什么亏心事才这样紧搂她;母亲恰恰是有了另一条命根子才这样喋喋不休地称她和弟弟命根子。

她的怀疑往往被最不堪的结局驱散。母亲改嫁给一个比她小八岁的教授,长相比她父亲还要老十岁。教授是教中文的,从他娶了晓鸥母亲家里就没人在用正确的中文说话,因为他时时提醒你造句的语病、你读别音的字词。于是她又开始怀疑,怀疑雌性功能健全的母亲不是用他做男人,是用他做师爷。

那是个十四岁的梅晓鸥,门门功课本来平平,可有了这个免费家庭教授却变得一无是处,他让她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她怀疑这个处处提高她、改进她的优秀中文教授会让她丧失对中文的最后一点胃口。正因为他升任大学的教务主任,大学对于她便成了一个可怖的去处。她考不上大学,是为了教训他;从此她想把中文说成什么样就说成什么样。从此她的中文和她都活过来了。

这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混北京的男孩女孩多的是。其中有个混北京的北京女孩,就是十八岁的梅晓鸥。她和所有混北京的年轻人一样,工作朝不保夕,饭食饥一顿饱一顿,不断跳槽,不断换室友、搬家。她怀疑所有的室友都编造背景、杜撰简历,怀疑所有室友都偷一点别人的东西,怀疑所有女室友都在外挣一份不太干净的钱。

一次她回到母亲家,看出母亲的眼睛有些异样。她怀疑母亲刚跟继父吵过架,又是一场哭闹。她的怀疑很快被逐散,只问了一句"你哭了?"母亲就不再撑出她"老妇少夫"的幸福矜持笑容了。比她年少八岁的老夫子克扣她就罢了,克扣他自己更凶残,做得好好的饭不吃,从邻居家捡回鱼杂碎来爆炒!邻居眼里她这个大媳妇是个什么夜叉,饿得小女婿拾人家扔在垃圾箱里的鱼下水吃?!就说他从小受苦吃惯鱼下水,又是江南水边长大,但这么跌份的事他怎么干得出?虽说那是八斤重一条鱼的肥下水……

十八岁的晓鸥又一大怀疑被驱散,继父只是个口头夫子,口头高贵考究,行动却是个叫花子。因而她怀疑母亲和继父也不相爱,他们走到一起是由于一个丑陋的根源。她顺着怀疑摸索下去,这怀疑一直伸向她的童年,父亲和母亲让她不得安宁的那些深夜……六七岁的晓鸥见过一个二十岁的男子,瘦弱得佝偻,永远一身发白的蓝衣服,肘部膝部打着新蓝补丁。她看见母亲的针线簸箩里放着一模一样的簇新蓝布,两个椭圆窟窿可与那肘部两个补丁拼七巧板,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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