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总,咱不玩了吧?天快亮了。"就差抱抱他、拍拍他了。
"还早。"段看了一眼腕上的素面欧米茄(这是晓鸥头一次见他给他打高分的原因之一,占有巨大财富但不炫富),"要不你去休息,有阿专陪我就可以了。"
晓鸥觉得再劝就出格了。她的心到了;她是力阻他输的,但拦不住他非要让她晓鸥赢钱啊。
现在已经没有回家的必要了。儿子在一个多钟头之后就会起床,那时她一定刚入睡。母子共进的早餐肯定会取消。所以她决定在酒店开一间房。就在去房间的途中,她识破了段凯文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她困意全消,寒流如一条冰冷的蚯蚓从后脖颈一直拱向腰间。段凯文瞒了她天大的事。
她马上给阿专发短信。说是短信其实有上百个字。字字都催促阿专动用他所有的社团哥们,查遍妈阁各个赌场,大小不论,统统梳理一遍,看二、三月间是否有个叫段凯文的赌客立账户。阿专吃惊地打电话问她,难道要他现在查?当然现在!可是时间太晚了!已经晚了,不查就更晚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的!
阿专无条件接受了命令。他的女老板说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女老板从来没让他的弟兄们白忙过,这点信用她是建立了。因此他的弟兄跟他便越来越弟兄。弟兄们很愿意直接做他女老板的弟兄,只是她不屑于罢了。
早晨六点,阿专的短信息到了。段凯文不仅在她厅里开了户头,也在另外两个厅开了户头。二月二十六号他不仅来妈阁豪赌,并且暴输。阿专的一个弟兄还打听出情节:一次他几乎赢了,眼看要站起收手,但又坐了下去。原因是他只差四十万就赢到两千万了。这个情节跟另一个弟兄打听的情节拼接起来,茬口对茬口,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画面:段在头一家赌场输了两千万,打算到第二家来赢出输掉的数目,在赢到只差四十万的时候,想把运气再抻一抻,但他不知道运气本来已经抻到了极限,这最后四十万的一抻,抻断了。转折的那一注,他押的不大,本来也就想凑个整数还债,输掉之后他开始押大的,这样就上了恶性循环轨道,越输越想赢,赢了又怕输,不敢押大。这样输的全是大注,赢的全是小注,越往下赢得越少。最后又填进去三百万,一个子不剩地站起来。
眼下段凯文跟梅晓鸥玩一举四得,加上台面一份,一举五得,是为了偿还他在另外两家赌场欠的债。吃斋念佛的平静之下,原来是如此凶险的野心。凌晨他险些赢了两千万,要不是他的野心奔着一个更大的具体数目,晓鸥就要考虑卖房子了。一个人运气究竟多厚实,无法知道,于是便贪得无厌地抻呀抻,已被抻得很细了,就要断了,可知足的有几个?继续用力抻。人的欲望总比运气大那么一点儿,如人渴望获得的比能够获得的总多那么一点儿。她的阿祖梅大榕要是能穿越五代得到他曾孙女的明智,也就不必用自己的身体去填海了。段凯文、卢晋桐、史奇澜之类要是愿意汲取梅晓鸥的明智,也不至于断指的断指,破产的破产。
她又接到阿专短信,让她尽快上楼。
贵宾厅只剩四个人。日出时分等于赌场的深夜,夜班的荷倌们早回去睡觉了,换班的荷倌们还没睡醒,眼神手势都迟慢一些。这一刻还耗在赌台边的多半是要跟赌场拼命的,他们不信拼到底什么也捞不回来。因此晓鸥此刻看见的,就是在拼死的段凯文。他与之拼死的不止是赌场,他还跟晓鸥拼。从段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静的,但这沉静是杀手的沉静。一个陷入重围的杀手。浑身血染,拼不拼都是完结,不如就拼。他向一边砍一刀,向另一边砍四刀,晓鸥感觉得到他在垂死地向她砍杀,砍着砍不着,力量是大的,意图是狠的。
阿专递给她一个眼色,要她看台子上。台子上还剩七万块的筹码。不够押一注的了。她马上演算出这一夜她的所得,连赢带码佣两千多万。
"段总,该歇歇了。"她把脸偏侧一点,哄慰地一笑。你想跟我拼死?我来救死扶伤啦。
台风从妈阁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妈阁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妈阁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他们从不去看。
段凯文慢慢地站起来。坐了七八个小时(大概连上厕所都免了),他几乎把坐姿塑到自己躯干上了。他忘了东南西北似的扫一眼左右,右边的窗外是妈阁五月的早晨。很多人拥有早晨,少数人是没有早晨的。段总拥有很多东西,钱财、房产,但他不拥有早晨。渔夫们、菜农们、小公务员们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却拥有一天中最新鲜最无邪的一部分--早晨。段总在此刻发愣:拥有早晨的人也许更快乐。早晨的海,深蓝的冷调和霞光的暖调交叠,填海的大型机械还没来……
晓鸥想到这个早晨发生的一件大事:儿子一个人吃早饭,这一天母亲的缺席多么完整。
"晓鸥能再给我拿些筹码吗?"
晓鸥一刹那的神色包含的潜语段凯文是读懂了:段总你这是无理要求。因为他紧跟着又来一句:"我一点儿都不困,再玩几把。"他都笑不动了,可还撑出一个笑来。
"段总,要玩可以,就玩桌面上的。"
晓鸥小心翼翼地劝他。她都赢怕了,他还没输怕。晓鸥其实还有一层怕,就是怕他还不出钱。现在她在段和赌厅之间做贷款掮客:赌厅通过她把钱借给段去玩,去输,十天之内他还不上钱,晓鸥就从掮客变成了人质。要想长远做赌厅的生意,晓鸥这样的叠码仔就必须拿自己的钱去替赖账的赌徒还账,赌徒们可以失信用,她和赌厅之间,一分钟的信用都不能受损。任何惨输的赌徒都可能赖账。梅晓鸥从十年前就开始认识一批勇于突破道德最下限的成功人士。她把他们的道德最下限当作处事,替他们想到最下三滥的做法,替他们想出最邪恶的对付她的招数,然后自己就会明白怎样去接招、拆招。为了段凯文将来少赖一点账,她现在就要挡在赌厅和段之间,让赌厅少借他一点赌资。假如当年她不是高估了老史的道德最下限,没能预想到老史能够一再突破最下限而彻底获得无道德的自由,老史不会输得身家倒挂,比赤贫还要贫穷一个多亿。
而段总没商量地告诉她,玩就玩大的,三百万还算大吗?
怪不得他那个赌友说他见老,输老了。这几个月把几年的份额都输了。晓鸥看出他鼻翼到嘴角的八字纹深邃许多,把五官的走向改变了,一致向下。尽管隔着眼镜的镜片,晓鸥还是能看见那微红的眼皮下,眼白也是浅红的。
"那就两百万吧。"段果断地说。他给自己的开发公司旗下某个项目拨款,一定不如他此刻果断。
"段总,这样吧,我们先要点东西吃,吃的时候再商量一下,你说呢?"
晓鸥露出一点厉害角色的风貌来。她想让段凯文明白,将要谈的不是什么好事,她手里握着他的短。段凯文是什么眼力?这还看不懂?他已经看见对面这个不到一百斤的女人从女掮客变成了女债主。
"你先把二百万给我。赢了输了就这二百万。"依然是个没商量的段凯文。
晓鸥的舌头上排列好了句子:你段总在新葡京可输得不少,再从我手里借,我们这种小家小业小饭碗,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你周转不过来,还不上赌厅的钱,可怜我们的小饭碗就砸了。
"那好吧,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就二百万!"
梅晓鸥排列尚好的揭露语句不知给什么偷换了。也许是她的妇人之仁,也许是他的没商量,也许二者兼有。等他拿到二百万筹码又回到赌台上,她想明白了。一些男人生来是当丈夫的,在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丈夫。在大部分男人面前也是丈夫。你成了女债主,他还是大丈夫。梅晓鸥怀恨也罢,窝囊也罢,情不自禁就让当惯丈夫的段凯文主了事。历史上不乏大丈夫,都明白他们是大混蛋也不敢不让他们主大事,大事中包括一国一党的兴亡,也包括你一个草民的存殁。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红颜露水(都会爱情系列) 河边的错误(出版书) 陆犯焉识(出书版) 流波上的舞(都会爱情系列) 离别曲(都会爱情系列) 魔法蛋糕店(Channel A Ⅲ) 花儿与少年 金陵十三钗 交换星夜的女孩(浪漫迷情系列) 面包树出走了(面包树系列) 寄居者 蝴蝶过期居留(Channel A Ⅱ) 活着 风从指间掠过 卖海豚的女孩(都会爱情系列) 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 荷包里的单人床(都会爱情系列) 面包树上的女人(面包树系列) 绿血 禁果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