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那么,就让这两个吵闹鬼跟你们在一起吧。&rdo;
园子的母亲是个举止典雅的美人。那装点她温柔话语的微笑,有时竟显得可怜。在我看来,眼下她说话时的微笑也包含着某种伤感和不安。母亲一走,园子和我国光一闪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铅笔在扯下来的一张纸上写道:
&ldo;你妈妈不放心哟!&rdo;
&ldo;写的什么?&rdo;
园子斜身凑过脸来。我闻到了一股孩子般的头发味。她读完纸上的字,脸红到耳根,低下了头。
&ldo;喂,对不对?&rdo;
&ldo;唉呀,我……&rdo;
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理解成立。我也感到了自己的面部发烫。
&ldo;姐,那上面写的什么?&rdo;
小妹伸手要。园予赶紧把纸藏起来。大的妹妹像是已经觉察出了其中的经纬,气鼓鼓地摆出了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她大声嚎气吼小妹便可以听出味道来。
有了这个茬口儿,我和园子的谈话反倒更随便了。她说了学校的事,说了读过的小说,还说了她哥哥的情况。我呢,一开始就泛泛而论。这是勾引术的第一步。我们二人亲切交谈没有理会两个妹妹,她们又跑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于是,母亲再次为难地笑着,把两个不起什么作用的耳目领到了我们的身边。
当晚一行人来到糙野部队附近的市的旅馆时,已经临近睡觉时间。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一个房间。
房间里只有我们俩。这一来,这位银行家披露了他的反战思想。到了昭和20年的春天,人们凑在一起就谈反战,我可早就听腻了。他压低了声音喋喋不休,说什么他们银行的信贷客户某家大型的陶瓷公司,在挽回战争损失的名义下,瞄准了和平的一天计划大规模生产家用陶瓮用具啦,什么似乎已经向苏联提出了和平请求啦,真让人受不了。我很想静下来考虑些自己的事情。只见他那摘去眼镜显得格外肿胀的额头消失在关灯后扩散的阴影中,两三声天真的叹息缓缓传遍被子的每个角落后很快呼呼睡去,我在感觉出枕头上的新毛巾扎戳着我发烫的脸的同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人独呆时,总能感到阴暗的焦躁威逼而来。这之外,现在又添加了一层今晨见到园子时动摇我存在根基的悲哀,那情景再次清晰地返回我的心中。它彻底揭穿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的虚伪。这样说是因为,断定是虚伪毕竟比&ldo;那大概全是伪装吧&rdo;这左思右想的艰难臆测少些艰难。所以,不知不觉之间,突出暴露自己的虚伪成了我的简单易行方法。即使在这种情形下,我那对于人的根本条件的、以及人心的实在组织的、执拗的不安,也只是把我的反省引向没有结果的兜圈子。若是其他青年会怎么想?若是正常的人会怎么想?这种强迫观念叱责我,立即把我认为确实已经到手的一点点幸福也彻底粉碎了。
那种&ldo;表演&rdo;成了我组织的一部分。它已经不是什么表演了。把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侵蚀我内心原有的正常,我变得不得不事事提醒自己:这可是伪装出的正常哟。反过来讲,我正在变成一个只相信冒牌货的人。这一来,我那压根儿就喜爱把心理上对园子的接近当成赝品的感情,实际上很可能是&ldo;但愿它是真实之爱&rdo;的欲求,以一副假面孔表现出的形式。这样,我或许正变成一个连自己也否定不了自己的人。
‐‐想着想着,终于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突然,传来了不吉利的、然而却可以从某一点迷惑夜间大气层的鸣鸣声。
&ldo;是警报吧?&rdo;
银行家的敏捷反应把我吓了一抖。
&ldo;噢。&rdo;
我的回答含含糊糊。警报声久久地弱弱地响呀响。
会面的时间早,大家6点就起床了。
&ldo;昨天晚上,警报响了是不是?&rdo;
&ldo;没呀。&rdo;
大家在盥洗室互问早安的时候,园子满脸认真予以否定。回到住室后,那马上成了被两个妹妹笑话的好材料。
&ldo;没听见的只有姐姐一个。哇,真好笑。&rdo;
小妹像个跟屁虫随着二姐说。
&ldo;我醒了,听见姐姐打好大好大的呼噜。&rdo;
&ldo;是的,我也听见了。呼噜好厉害,响得连警报都听不清了。&rdo;
&ldo;这可是你们说的。拿出证据来!&rdo;‐‐因为当着我,所以园子的脸憋得通红通红。
&ldo;造这么大的谣。以后有你倒的霉。&rdo;
我只有一个妹妹,所以从小就向往姊妹多热热闹闹的家庭。这半开玩笑的乱哄哄的姐妹吵架,在我的眼中,是一幅人间幸福的最鲜艳最实在的映像。它又一次唤醒了我的痛苦。
早饭时的话题,全是关于昨晚的、3月份以来的首次警报。大家都想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即那只是警戒警报,空袭警报并没有响,因此问题不大。我无所谓,怎么都成。心想,如果我不在期间,家被烧光,父母兄弟全被烧死,利利索索的倒也挺不错。我不认为这空想有多么残酷薄情。凡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态每天都会轻易地发生,我们的空想力因此而枯竭了。例如一家全灭亡的想象只不过是出于避难就易罢了,因为这要比想象银座的店铺前摆着一大排洋酒、霓红灯在银座的夜空中一明一灭等等容易得多。
感觉不出抵抗的想象,不论其外表多么冷酷,都与心的冰冷无关。它不过是一种倦怠的低温精神的表现。
与昨晚一人时充当悲剧角色的我判若两人,走出旅馆的我马上拿出了浅簿骑士的架式,跃跃欲试要帮园子提东西。这也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猎取某种效果的一个手段。这样,她的客气就可以翻译成她顾忌祖母、母亲这种意义上的客气而不是对于我的客气,她自己也势必要被这种结果所欺骗从而清晰地意识到她和我的亲密已经达到了连祖母、母亲也要顾忌的程度。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后,领情似地不再离开我的身边。我时不时心怀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龄相仿的朋友却偏偏只和我讲话而不和对方交谈的园子。夹杂着灰尘的早春的迎面风,吹碎了园子那近似于哀切的纯洁甜美的声音。我穿着大衣,通过肩部的上下运动,试了试园子提包的分量。正是这分量,勉勉强强地为我那盘踞在内心深处的、类似在逃犯内疚的东西作出辩护。‐‐刚刚走到是郊外非郊外的地方,当祖母的首先叫起苦来。‐‐银行家返回车站,像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手腕,不久就为一行人雇来了两部出租车。
&ldo;喂,好久不见了。&rdo;
和糙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触到龙虾壳一样不禁一缩。
&ldo;你这手……怎么摘的?&rdo;
&ldo;哈哈。吃惊了吧?&rdo;
他已经带上了一种新兵特有的凄凉的可爱劲儿,把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龟裂的冻疮被油灰粘住,变成了一双虾壳似的惨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双潮湿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我的方法,同现实威胁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从这双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实,我感到恐怖的,是这双毫不留情的手将在我的心中告发、将在我的心中起诉的某种东西。那是惟独面对它时一切都无可伪装的恐惧。想到这里,园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义,她成了我软弱的良心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和唯一的连环甲。我感到我必须爱她。这,成为我的、躺卧于心底的、比那内疚还要深一层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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