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在水里跑了一会儿,上了岸,河滩上蒲苇茂盛,苍苍茫茫地铺开一片,在月光下像是下了雪。“鞋子湿了,脱下来烤一烤。”“不用。”“你把‘不’当饭吃吗?”他说完翻身下马,背过身,“我去点火。”“放着牛车不坐,受这种罪。”“你怎么知道?”严霁楼不说话了。绿腰面露狐疑,警惕地看他,“你一直跟着我?”跳动的火光将他的鼻梁照得挺拔冷峻,长睫在鼻翼两侧投下深浓阴影,“无意中碰见而已。”见火逐渐烧起来了,绿腰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严霁楼自然地给她腾出位置,“坐这边,烟都在下风。”她脱下脚上的绣花条绒布鞋,湿淋淋的,如同两叶浸过水的小舟,放在火边细细烤。怕一会儿天亮,路上遇到早起出来干活的村妇村夫,因此只烤到半干,便赶紧穿上了。回去的路上,她强撑着眼皮,半梦半醒之间,鞋子也掉到了半路上。她却毫无知觉,还拍着身下的马背,问:“这马是哪儿来的?”严霁楼告诉她是租的。下午大喜大悲,现在又累又冷,绿腰脸上倦意已十分浓厚,靠在严霁楼怀里动倒西歪,口齿不清地问:“公的还是母的?”不等听到回答,又迷迷瞪瞪地说:“如果是公马,不要和乌雅拴在一起,男女……公母授受不清。”他忍俊不禁,笑着说:“好。”扶她下马,却见一只脚儿空空。将人送回家之后,他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返回去寻那只鞋,原来是落在草丛里。半湿的鞋微微沾了青草汁液。他的指尖留下潮湿的触感。湿的鞋子也穿,这么老实,怪不得会受这么多苦。他终于明白,那天她给自己钱,说一定不叫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为什么会红了眼。严霁楼坐在灯下,提笔写信,清早便向同窗寄出,他倒要看看,给她气受的,是些什么妖魔鬼怪。清晨天刚亮,白家镇的裁缝铺,女掌柜正盯着底下学徒,把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打门口进来一人,高冠博带,气度清冷,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穿紫衣的女人眼睛一亮,小跑迎上去,并招呼学徒倒茶,“楼上请。”楼上雅间阔绰,红木衣架上众多织物,琳琅满目。“麻布、棉纱、丝绸、葛布……您中意哪种料?”男人淡淡掠过五花八门的织品,神情冷漠,“听说关外最近来了一批好货。”女人一愣,旋即笑道:“看来您是懂行的人,正好最近打西边来了些新货,样式新奇,质量也好,有吐蕃的缂丝袍子,还有一种是叶城的且克曼布,驼毛纺的……”男人打断她,“我不要布,也不缺衣。”揭开青瓷盏盖,轻抿茶水,男人说:“我缺的是一味药材。”女人脸色一变,眼睛沉得厉害,只不过还嘴角保持着那种模棱两可的假笑,“您说笑了,裁缝小店,又不是药铺,哪里来的药材?”男人掏出一锭白银,拍在桌上,“家父中邪,郎中说须得二两阿芙蓉下药。”女人露出为难的表情,一面却又不住觑那锭白灿灿的银元宝,“你说的话我真听不懂,我就知道朝廷刚下令,不准买卖这类东西……”“我说我要阿芙蓉了吗?我要的是底也迦。”男人冷声道。所谓底也迦,其实就是一种众草合成的药,刚开始是西方拂菻国的医师发明用来解毒的东西,里面主要包含的成分就是阿芙蓉。因为本朝许多人吸食阿芙蓉上瘾,朝廷曾下令禁止买卖,只不过这里面利益实在太大了,实在是屡禁不止,再加上西北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这东西便摇身一变,借着底也迦的名头,藏在商队里面,照旧流传进来。药铺里面是查的最严的,不敢做这生意,当地一些做五花八门生意的、不起眼的小店,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常从那些异域商人那儿拿货,再卖给有需要的人。这家裁缝铺,其实就暗中干着这勾当。“啪”的一声,男人又拍下一块元宝。这下算是一锤定音,女人飞快捡起银子,掼入袖筒里面。“明天晚上关门后,来取货。”男人抬眸,冷冷看女人一眼,笑着说:“好。”说完快步下楼,很快就消失在门口的车水马龙之中。见男人走远,楼下的小学徒噔噔噔跑上楼,面露隐忧,“掌柜的,咱们这么干没事儿吧。”“有啥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以为咱真靠着织布裁衣赚钱呢,指望镇上这帮穷鬼吃饭,早饿死了。”女人将两枚元宝放在手里掂了掂,喜不自禁,当目光转到小学徒身上,脸色一变,颐指气使道:“去,把柜台和架子再擦一遍!”楼下,男人走过转角,来到巷子尽头。那儿停着一架青色油布马车。男人跳上去,飞快脱下身上的华冠丽服,露出里面的粗麻布衣。把玉佩交还到里面坐着的人手里,“多谢周兄的衣冠襄助。”姓周的男子手心展开,是个玲珑精致的小金锁,笑道:“多谢昨日送给我儿的满月礼。”又说:“玉佩你就留着,算是我的回礼,霁楼。”严霁楼不肯要,两人推脱一番。“感谢周兄送我的情报,要不,想找到此人的罪证,恐怕还要难上一番。”严霁楼说。“举手之劳,毕竟你才回来不久,对这边还不是很熟悉,摸不清这些人的底细,情有可原。另外,我也是才知道,内人竟然和这个妇人搅合在一块,昨天我家娃的满月礼上,让你嫂子难堪了,是我们不对,我昨天晚上知道这件事后,已经训我家那口子了,改天亲自让她给你嫂子登门道歉。”严霁楼本想说不用,忽然寡嫂泪湿的小脸涌入他脑海,他心中一酸,于是就只客气道:“言重了。”毕竟,旁人没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慷慨。“事情还顺利吗,没有叫那个掌柜看出破绽吧?”严霁楼说:“没有。”想起刚才那女掌柜一脸财迷心窍的表情,他不禁冷笑起来,“那人心术不正,一见银子就没命了,哪里还顾得上破绽不破绽。”姓周的学兄见他眉目冷峻,知道他是决意要做成这件事。又问:“啥时候拿人?”“明天晚上。”“要不要叫衙门的人来?”严霁楼摇头,“不,我还有一笔旧账,要跟这厮先算一算。”他想搞清楚当年那桩偷窃案件的来龙去脉。昨天在周家,听见这个裁缝铺的女掌柜和周学兄的妻子讲的那些,他第一反应就是可笑。寡嫂怎么会是那样的人?他从前因为兄长之死,也怀疑过她,可是后面真相揭开,将他的所作所为衬得幼稚和可怜,她也从未报复,甚至没有口头上的怪罪,好像她真的可以包容一切。还有她的品行,在村里是众口一辞的称赞,温婉□□,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他从未听到半点关于寡嫂的闲言碎语。偶尔有那种有意的单身汉子,也都先打探他这个小叔子的口风,看着意思是要明媒正娶。他虽然暗中拒掉了,心里却常觉亏欠。她是个好嫂子,就算哥哥九泉有知,也不会同意她离开。不知道她从哪儿听到的自己在杜家私塾的事儿,那一天,她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侧过身去,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委屈和脆弱,他后来才知道是感同身受。从小到大,还没有人那样为他过。如今,也该他为寡嫂一回了。马车停在倒淌河村的村口。严霁楼跳下车,“我先回去了,明天晚上动手,到时有劳周兄。”“我回去准备,你也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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