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和她舅母的对话,那句阴阳怪气的“舅母对绿腰这么好,难道不知道绿腰最喜欢吃玉米了吗”,他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笑容恬静、乖巧懵懂,叫他感到陌生,却?又亲近。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嘴角一直带笑。他站在窗外,静静看着她故作?娇柔的表演,以及对面妇人火冒三丈、银牙欲碎却?不得?发作?的纠结,几乎想要叫声好来。他不知道,她也有这样的一面。他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滴落在他掌心,好像许多眼泪,又或者说?笑声,圆圆滚滚,从原本黑暗的窗口掷进来,严霁楼想起那次将?掌心盖住马儿的眼睛,酥酥麻麻,在手心养了蝴蝶一样,也是这样的感觉。绿腰偏过头来问:“那个赘书……”那是她编的,并?没有那回说?法,如果那样,是拿不到为姐姐赎身的彩礼钱的。“这个吗?”严霁楼把纸递给她,绿腰因为算是严霁楼半个学生,很快认出他的笔迹——这是他伪造的赘书,上面的名?字“严青”,也是他代签。“你不怕你哥哥怪罪你吗?”绿腰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可惜还没等她收回,就听见他说?:“我不怕。”要是在往常,他会说?:“哥哥不会怪罪。”绿腰看着他一双幽深的黑眼睛,里面似乎也和外面的天地?一样,飘荡着许多风风雨雨,她移开视线,笑了笑,“小叔叔不是去书院了吗?怎么会突然?想起到这边来?”他想了一想,露出那种少见的玩世不恭的笑来,“不想上课,算吗?”果不其然?,寡嫂板起面孔开始教训他,“马上就要乡试了,你怎么能这么任性??不想上课就不去,人人如此不讲规矩,世上还成什么样子。”严霁楼把接了一整汪的小水珠叩在她掌心。绿腰被冰到,猝不及防轻呼一声。“这才?叫不讲规矩。”他转身笑道。一列官兵上?前,将祠堂内的几人都带走,因为打架,这几人个个面红耳赤、鼻青脸肿。绿腰这才发现,原来严霁楼所?谓的换地租种,只是?缓兵之计,他的根本目的,是?在衙门的人来之前拖住他们。抗租是可大可小的罪名,绿腰的奶奶和舅舅两家,长期因为交租和绿腰扯皮,每年都拖欠到最后才上?付,今年严霁楼和官府的人事先通了气,趁着祠堂议事的工夫,把他们带走蹲几天大牢,以儆效尤。最后,在村长的做主下,之前的地契作废,绿腰重新找到本地一个老实的农户作租户,因为种的是?果树,所?以一口气签了年限很长的契,并且租户承诺每年给绿腰分成。事情算是?圆满告一段落,外面已近黄昏,雨小了,绿腰和严霁楼从农户家回来,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昨天我来的路上?,发现一个?好?地方。”严霁楼牵着马说。绿腰骑在马上?,这是?一匹红色的骏马,高大俊美?,背上?无一丝杂毛,因为这马是?严霁楼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而且性格极为不驯,她并不熟悉,不敢贸然挥鞭,只好?交给严霁楼在一旁控制马缰。方才在别人家门口,人多眼?杂,他便只扶她上?马,自己在前面牵着,一路走来,裤腿和袍角都是?泥泞。“什么地方?”她好?奇发问?。这里?是?她的老?家,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难不成还有她不知道的密境?“到了就知道了。”严霁楼说着,忽然停下,然后敏捷地翻身上?马,将她拢在胸前。“驾!”他高喝一声,声音在山岗上?回荡。暗红色骏马奔驰在山间,穿过巍然高耸的林木,径直朝那幽深苍绿的谷底奔去。此时已是?秋季,乔木叶落,满山深黄浅红,只是?不知为何谷底依然深绿,今日又?正?在下雨,简直密不透风,连那浓重的铅云都难以望见,那种窒息的绿,像是?一汪湖泊,所?有的树都沉在里?面。马儿?的脚步慢下来,地底传来草木和树枝的轻微折断声,还有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绿腰意识到,其中有一部分,来自她和他的衣服刮擦声。不知为何,或许是?有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和他同乘一骑,已经不再有那种尴尬的情绪。甚至可?以向后靠住,好?像青蛙蹲在石头?上?,蝉抱住大树。向前绕过几里?小路以后,终于来到谷底,前面赭红色的崖壁底下,巨石峥嵘。就在这骇人的绿和瑰丽的红岩里?,不远处,奇怪的白色石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着他们。心跳猛然停止。绿腰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回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严霁楼低头?,看着寡嫂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偶然撞见的。”严霁楼翻身下马,一面说话一面把手递给她,“之前我陪周礼到这儿?附近打猎,碰见一只獐子,我去追,结果就追到这儿?来了。”绿腰将信将疑,“这么巧啊?”严霁楼定声道:“怎么,嫂嫂也知道这里?吗?”绿腰自己从马上?跳下来,“这地方,我从小就熟。”她环绕着四周,甚至走到红岩底下,用手摸那石像,脸上?显现怀旧的表情,然后回过头?看着严霁楼,“这是?我的秘密,我第二个?家,从小到大,对谁都没说过,结果你现在也知道了。”她露出秘密败露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很高兴。严霁楼心跳得有点快,他也不确定这一步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这个?秘密还是?不久前,他才从她小时候的玩伴那儿?弄到的,还找了山上?的牧羊人确定,可?以说费了一番周折,但是?要不是?这个?,他也不能知道她小时候过得那么不好?,除了不靠谱的父母外,竟然还有那么些虎狼亲戚,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更不可?能在今天,及时来到她的娘家村里?,埋伏好?计策,递上?那纸假赘书。“原来寡嫂早就知道这儿?了吗?”严霁楼作讶然状,语调轻扬,“我还心想,附近竟然有这么神?秘的地方,想叫嫂嫂过来看一眼?呢。”绿腰坐到石头?上?,用手去拽旁边的茅草,“我小时候在家过不下去,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这儿?来,一个?人呆着,呆到太阳落山了才回去,好?几次想留下来过夜,都没那个?本事,最后还是?回去,顺便提上?两筐猪草,以防再挨一顿骂。”严霁楼说:“寡嫂小时候不快乐。”绿腰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同小叔子说起这个?话题很古怪吧,她本来也没有卖惨的意思,被别人主动安慰,反而感到不适。于是?她说:“算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严霁楼垂下眼?睛,“嗯。”寡嫂还未对他打开心防。严霁楼于是?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一直到月亮出来。下过雨的夜晚,月亮尤其地亮,那种皎洁的光底下,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透明了,马在旁边吃草,青草汁液的气息缓缓弥散,是?种宜人的苦味。“这个?观音和嫂嫂有点像。”严霁楼回头?看着身后的巨大菩萨像,然后对她说。绿腰有点生气的样?子,冷着脸道:“不要胡说,这是?对菩萨的冒犯。”爱板起脸教训人的寡嫂,真的非常有意思,严霁楼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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