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过?到?这儿,也就告一段落,将那些桌子凳子灵幡香烛都撤下来,最后?在村口的庙台子上,请大?家看一出戏也就算完了。请来的班子是秦腔,唱了一出《红鬃烈马》,又有《三滴血》、《铡美?案》,都是当地人耳熟能详的老曲目,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会儿再演,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绿腰不?爱听这些,因为一是故事老套,二是这种唱腔戏词不容易懂,听了这么多年,她还搞不?清楚里面?有?些段落的意思。而且此?时,她正和严霁楼坐在一张桌子上,不?知道是她,还是他太显眼,人群中,总有?很多探询的目光向他们?投来,虽然?两人中间隔着大半距离。绿腰扭过?头去,和对过?儿的那个小媳妇窃窃私语,两个人交换针线的绣法,头发的梳样,还有?最近集市的物价和见?闻。严霁楼坐在那儿不?说话,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被九叔公拉走,在众人面?前露相去了。长辈都在最前头坐着,严霁楼白净挺拔,站在一群苍老黝黑的农村老汉当中格格不?入。“这不?是严家那个二娃么?都长这么大?了。”有?个咂着烟锅的老汉说。“是呀。”九叔公得意地说,“现在可?有?出息了,在杜老爷的学塾里面?念书,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马上就要考官了。”人都纷纷附和:“有?出息,将来可?不?要忘了报答咱们?严家对你的养育之恩。”严霁楼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很标准,却又淡得转瞬即逝的笑容,眼底一片冷清。“我咋看这娃,越看越像……”老汉把烟锅取下来,朝里面?重新填烟丝。九叔公飞快瞪了老汉一眼,“抽你的烟,那么大?烟锅还堵不?上你的嘴吗?”九叔公是族长,在村里很有?威望,说话比皇帝的圣旨还灵,大?家都不?敢反对,因此?这个老汉也就讪讪地闭了嘴。另一边,绿腰正说话,听见?看客都喝彩,头一抬,原来是前面?台上的戏正唱到?精彩处。在那攒动的人头间,严霁楼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蓼花糖。他走过?去,把糖撒在绿腰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一半给那个小媳妇,分配得极其公平。“九叔公给的。”给完自己回去,坐到?原来的位置。那小媳妇抬头望了一下,绿腰倒是没动。“这是你小叔子?”等严霁楼走远,小媳妇努着下巴,一面?朝严霁楼那面?张望,一面?拿手?肘轻撞绿腰。绿腰低下头,嗯了一声。“你小叔子,长得和他哥不?太像啊,”小媳妇剥开油纸,朝嘴里丢一个蓼花糖,那雪白的糖霜,沾在她的唇角,和洇染的艳红色口脂交替在一起,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你家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嘞,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没想到?有?这么个细致的弟弟,皮肤白的,性格也是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绿腰这时候也留心看去,还真是,严霁楼长得同他哥哥严青,确实不?大?相像,两个人的个子,倒是差不?多高,甚至严霁楼还要更高一些,只?是他哥哥体格宽,因为常年上山下河得跑,显得壮实,他清瘦,是书斋里面?静坐出来的气息。眉眼呢,乍看也有?点像,骨相都立体挺拔,其实也很不?同,严青五官俊朗疏阔,严霁楼呢,是那种带有?勾连的精致,又因他表情?极少,常常有?些幽微的气息在脸上游走,显出一种肃穆来。“你小叔子啥时候成亲呢?”顺口就有?胆大?的中年婆娘笑问严霁楼,“小伙子,有?中意的对象没?”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还在念书呢。”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妇人多口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当地人靠天吃饭,人生最重要也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难免要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么熟的人,也要问候一二。秦腔一声吼,直响到?了三十里外,戏文里王宝钏的寒窑倒塌,陈世美?的头掉落虎头铡,很快天光大?降,远山上羊牛下来,入夜了。到?了夜里,红红火火的秦腔就该退场了,深夜后?半场,已经?走了不?少人,却还要清场,目的是为把小孩子们?都赶下去,因为这后?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宜。与白日里那种正戏不?同,后?半夜唱的叫风雪戏,这风雪戏呢,虽然?叫了个冰天雪地的名?儿,其实十分火热。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粉戏。这个粉戏,顾名?思义,自然?是有?无限春光。弯月在天,夏夜里蚊虫叮咬,戏台周围烧起艾蒿,那种清苦的气息很快蔓延开来。众人都静悄悄坐在一处,等着看那穿单薄衣裳的花旦出场,其实那花旦却是男人扮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了。绿腰第一次看这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见?周围人都不?动,自己乍然?声张,倒像是有?古怪,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终究坐定了。不?多时,管弦声动,伴随着宛转乐曲声,那花旦出场了,穿一身立领大?襟水红衫,桃色的花间裙,裙底下一双三寸金莲,却原来是踩着木跷作装扮,故意扮出那一种风流妩媚、弱柳扶风的姿态。“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猪油煎子面?筋荤子我,材前孝子满身麻。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宋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姐儿生来骨头轻,再来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个下头人。姐儿梳个头来漆碗能介光,茻人头里脚撩郎。当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头世界姐偷郎。”1……后?面?越唱越不?像话,幸好因为这戏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绿腰听不?懂那词,只?觉得周围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隐约感知到?那等绵绵春意,不?多时,台上的花旦小生同入台角搭起的一座大?帐,旦角把一只?绑跷小脚故意露在帐外。满座叫好。帐子摇动完毕,等戏子出来,短衫肋以上纽扣松开,大?红色的内衬显露于?外,不?但妆容粉极,意态亦粉极,绿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戏。人都大?笑。绿腰面?色滚烫,余光一绕,这才发现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边,不?由得面?露赧然?。紧接着,又有?一出《挑帘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样,红罗帐空了半床”,此?曲毕了又是一出《戏叔》。这戏不?是好戏,是一出叔嫂的戏码,绿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后?阴影笼罩下来,传来极轻极凉的声音,“走吧。”绿腰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皆是脚下如飞,再回头,已经?走出极远,只?有?那声音,还缠缠绵绵地回荡在戏台上,烧起来的艾蒿青烟,一直飞上繁星点点的云天。大?路口有?马车牛车等着拉人挣钱,盖因三姑奶奶家排场大?、戏热闹,吸引了一些旁边村镇上的人来看,间接地促进了商机。先前那辆牛车便?宜,人已经?载满走了,旁边那辆马车上也已经?挤满了人,车夫坐在辕上,手?里提着缰绳朝两个人吼,“走不?走,人满了,再不?走,黑了狼出来了。”严霁楼转头看向绿腰。绿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见?狼的那一回,便?说:“走。”上了车,才察觉上当了,这人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严霁楼先爬上去,绿腰上不?去,严霁楼便?伸出手?,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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