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现象本该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极力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还在为昨天的作为而内疚万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内疚,常常表现为死不低头。我担心我一有所动,就会显出自己的内疚。其实死不低头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
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
这是不是导致她十几个小时后离开人世的一个原因?
而我那时仍然顽固地认为,我就是关心她,也不能显示出来。我怕妈会看出这一点,从而造成她对我更多的依赖,懈怠了她对自理的要求。这对延缓她脑萎缩的发展极为不利。我真怕妈会变成大夫说的那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妈会变成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么痛苦。不过那时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的是我,那会比我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更让人难受。
我要尽一切努力,延缓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生,凡是我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妈的命运。
可唯独这件事我是彻底失败了。
我的刚愎自用害死了妈。
可是,妈,就算我没顾及到,您为什么不说呢?
9
我还发现妈差不多吃一口饭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饭前我给她倒的那杯水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时候我问:“妈,您怎么老喝水呢?”
她说:“我觉得口干。”
口干是不是临终前的一种征兆?
小阿姨说:“我看“复方阿胶浆”上的说明,如果服后口干可以减量。”
我拿过“复方阿胶浆”的说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说。就说:“那就从明天起减量吧。”
显然我对妈如何进补还不如小阿姨经心。
后来妈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这样,我就更没把她刚才的不适放在心上。她一边喝着据说是对脑手术后进补有益的骨头白菜汤,一边指导我说:“熬白菜汤最好还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点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厉害。”
我见妈老不夹菜,先生却是口味很好的表现,特别对那盘炒豆腐。就拿起那盘炒豆腐,往妈碗里拨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进了先生的碗里。其实先生并不贪吃,就是有点挑食,不对胃口的宁肯没得吃也不肯动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说是吃菜,就连吃饭妈也是吃个半饱。这大概是她过去长期寄人篱下的后遗症。
要是妈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里,心理上肯定会好过得多。我真后悔没有让妈住到旅馆或是招待所去。
那个装修公司赚的真是黑心钱。装修费用我在八月十五号就交齐了,可是因忙着给妈治病,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照看,装修公司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弄得十二月二十号才能进人,历时四个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过就是贴上壁纸铺个地板。
这所为妈而搬迁、而装修的房子,妈一眼也没看着。
新房子所处地段比较繁华,不必费很多周折妈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会感到那样寂寞。且与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墙之隔,我知道妈早晚有一天会需要急救中心的帮助。
一眼没看见还是小事,在她急需抢救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先生远离急救中心的家里。
我又后悔何必那么自觉?医生说下面还有三个等着开刀的病人,需用妈那间单人病房,我就马上让出病房,其实这种手术,既然能晚一天,再晚两天也是没什么关系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里扒外的毛病?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的利益而牺牲妈。要是不出院,当时抢救也许还来得及吧?
吃过晚饭我对妈说:“妈,洗澡吧。”
妈说:“哎。”
洗澡的时候妈对我说:“我的头发长出来五分了吧?等到春节就行了。不用买假发套,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本来打算忙过那一阵,在妈头发没有长好之前,给妈买个假发套。
妈的头发是长得很快,可是绝没有长到五分长,但我却说:“可不是有五分长了,您自己摸摸。”
我牵着妈的手指,向她的头上挪去,她翘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相信她的头发果然有五分长了。
那一天先生家里刚来暖气,所以洗澡间里还是很冷,我把水温调得比较高,并且一直把水龙头对着妈冲,冲着,冲着,妈像想起什么,大有异意地“嗯”了一声,把水龙头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觉出洗澡间不够暖和怕我着凉,想让我也冲冲热水、着点热气。
自七月底以来,妈很少这样做了,这倒不是说她不爱我了,而是她的魂魄那时似乎就已远去。
我把水龙头给妈推了回去,说:“妈,您冲。”她也就没再坚持。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妈在世间对我的最后一次舐犊深情了。
我发现她的手很凉,就尽量用热水冲她的全身。其实星期二给她洗澡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的手凉了,不像从前,就是到了冬天她的手脚也比我的暖和。我还以为是暖气不热的缘故,现在当然明白,这都是人之将去前的征兆。
我一面给她擦洗,一面和她聊天。“您‘谵妄’的时候为什么老叫奶奶?”
妈说:“因为奶奶对我最好。”
“您不说是二姑对您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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