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六出白也傻了,呆呆地咬着妇人的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嘴。 黑蛇一击得逞,叼住下向坠落的襁褓,飞快地钻进层层叠叠的帘子里,轰隆一声,钻进洞里。 朱标瞟一眼倒在地上喘息的妇人,冷冷道:“我们追!” 这边黑蛇刚钻进洞里去,就化作了人形,光着身子,也不害羞,皱眉捂着腰后的伤口,满脸痛苦,倒有西子捧心的仪态和感觉。 但西子可没偷人家孩子,更不是蛇精。 洞里黑沉沉的,阴森黝暗,流水的潺潺声像是一缕烟,在耳边沉沉浮浮。 黑蛇抱着孩子,施了个法术让她禁声,抬腿就往水声处响起的地方走。她虽然听不见朱标和六出白的声音,心里也清楚他们一定追在后面,于是也顾不得管自己的伤口,任由血滴了一路,就只管往前冲。 天已经黑了。 云雾中,月光流出一条线来,正好洒在刚钻出来的黑蛇身上,月华滋润下,她的表情明显轻松几分。 流水声突兀得变大,好像是瀑布般轰鸣作响,夜色中,秦淮河的水如天河般奔腾。 黑蛇舒出一口气,左看看右看看,准备过河去逃窜。 这城里肯定是呆不住了,先不说能不能逃过那小子的追捕,天亮以后,自己这种妖类不方便出门,他一去军营调动士卒,日头加上阳气一冲,再扎一次七寸,可就要死了。 这样想着,黑蛇就准备找找桥或是湖边停泊的小船,四下一扫,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瞧见河中有好大一块白石头。水流再怎样湍急,这石头也纹丝不动,在月下闪烁着柔和美丽的光芒。 很不错!若是踏着这块石头过去,就可以跃到河对岸,不需过桥,也不需划船,省力又迅捷。 黑蛇心里下定决心,过了河就用法术炸了这块石头,好拖延时间,也抹去痕迹。 “女人”用同样嫩白的脚在地上跑起来,踩着河岸的泥土,纵身一跳,轻飘飘的好像三两棉花,若是有寻常人在一旁看见了,恐怕会跪下直呼天女下凡。 等到石头就在脚下,黑蛇却突然觉得不对劲,觉得这石头未免也太软了,竟还带些温度。 突然之间波涛浪涌,石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双眼睛从河水里诡异地升起,死死地盯着黑蛇,踏脚处一翻面,本就受伤颇重的蛇精惊呼一声,猝不及防之下,半截身子都掉进水里。 她手里的孩子自然也是脱手而出,一离开她的手,受到惊吓,就哇哇大哭起来,声音放出来,在河面上飘荡。 眼看这孩子也要进到水里去,水面上突又冒出一个硕大的黑影,黑影上又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嗖的一下拉长,再缩回来时,孩子已被放在岸边。 黑蛇入水后迅速化为原型,伤口经水这么一泡,细细密密地发疼、发涨,鲜血变本加厉地流出来,染红好大一片水域。 透过剧烈的水花,能看出她大约是在翻滚挣扎。这时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了,要是开口,只会是咕噜噜地灌一肚子水。 朱标这时正好从洞里追出来,看见孤零零躺着的襁褓影子,瞳孔一缩,金芒毕现,幸又发现人没事,才放下心来。 河里后出现的两道影子,这时已合力擒住黑蛇,一前一后顶着它,将它顶上岸来。 “乌品、宁万?” 两声应答响起,一只乌龟、一条泥鳅先后爬上岸来,一甩背,将这条水缸粗的黑蛇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朱标一看,发现蛇已经死了。 她扭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身上粘着海草,鲜红的蛇信子吐了老长,虽然还在不规律地抽搐,但确实气机全无。 宁万在河岸的泥里扭了扭,才嘲讽道:“想和我们在水里动粗,这不是找死么?” 乌品道:“大人,那婴孩可是您的亲属?” “是我妹妹。” 宁万嘴笨,支支吾吾半天,想出来一句:“恭喜恭喜。” 朱标突然发现它们每见自己一次,拍马屁的本事就长一次,态度也更殷勤一些,当下也没有细想,念头一闪而过,并不顾得上深究。 乌品继续道:“这黑蛇……在下这才反应过来,我们把她直接弄死了,会不会坏了您的事?” 朱标叹了口气,又看一眼孩子,沉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扎了她的七寸,这东西本就活不长了,落到水里被你们轻轻碰碰,都可能死的。” “那就好。”乌品道,“我们两个出来是找大哥的。” 宁万道:“自从上次被道长喂了酒,大哥已经学坏了,经常夜不归宿,出来鬼混,在河上乱飘,每次都靠我们俩出来拖回去。” 河面上纹丝不动的白石头听见大哥两字,伸出鳍来挠了挠肚皮,打了个酒嗝,又翻了身变成黑石头继续睡。 原来这白白的一面是鱼肚皮。 朱标拍拍六出白的头,叫它先去陪着婴儿,别让她着凉,自己则蹲了下来,也不嫌脏,在蛇身上摸索起来,快准狠地拔起一块鳞片,连皮带肉,血呼刺啦的。 宁万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身上一凉,好像自己的皮也跟着没了一块。 小小年纪的,还真狠,不愧是殿下也看重的角色。 朱标摸了摸,从鳞片里掏出一张遍布污血的符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符纸,看着那露出来的一行字,一字一字念出声:“酆都令?” 宁万探着头看了一眼,好奇道:“酆都令是什么?” 朱标一愣,问道:“你不知道酆都?” 乌品突然出声:“在下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酆都?”朱标这才奇怪起来,皱眉道,“你们既然不知道酆都,那么鬼魂轮回,往生轮转,都要去哪里?” 宁万道:“有功德或是怨气,就化鬼,化鬼以后,岁命到了,就自然消散呗。” 朱标还想再问,就因为猛然响起的犬吠声住嘴。 回头看去,一个穿着月白斜领宽袖衫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水边,任由六出白对着他叫。 他缓缓抬头看了看明月,才低头慢慢道:“不错,这世上,是没有轮回转世之所的。” 朱标问道:“你是谁?” 文士一笑,拱手道:“在下刘基刘伯温,见过公子。”一统江山刘伯温 朱标吃了一惊,却没有说话。 刘伯温把手收进袖子里揣着,微微前倾,礼貌道:“阁下可是帅府的公子?” “在下朱标,见过先生。” “哦,原来是元帅的大公子。”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从中抽出信纸递给朱标看了看,“元帅请我来做个军师,更深露重,城门已关,我本来是打算从这河上过来的,没想到会正巧遇到此事。” 这一番话,已经把他的身份,来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都交代清楚了,顺便还放出了不低的善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阵营,光看这种表达能力,就已经不负盛名了。 朱标看完了信,认出这是老朱同志的笔迹,把它还回去,又问道:“那么先生就是那一位青田的刘伯温?” “正是。”刘伯温笑道,“想不到我这点微薄的名声,连公子也听说过。” “青田刘伯温的名声,没听说过才有问题。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能被家父请过来,可见您的本事即使是家父也认可的。” 其实刘基并不是个特别喜欢笑的人,所以自我介绍后也就恢复了淡淡的表情,静静看着朱标,不断暗中观察。 这位大公子年纪不大,本事却显然不小,而且思维敏锐,警惕心强,礼仪言辞得体,说是早熟也有些不足,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 对于这些表现,刘基心里当然是很高兴的,这是他即将效忠的主君的儿子,当然越聪慧越好,谁都想要基业万代传递,永盛不衰。唯有一件事,让他实在纳闷——朱标身为朱元璋的儿子,沾染如此厚重的人道气运,竟然可以修炼? 这边他心里疑惑,那边朱标也是一样。他对于刘基所言的“没有轮回转世之所”而感到惊讶,但是现在并不好问出来,还是先善后为好。 朱标又行了一礼,转身对乌品道:“这蛇的尸身你们先带回去吧,我这里不方便留下。” 乌品瞅了一眼刘伯温,按下自己对这类术士的厌恶,慢吞吞道:“大人不需要再看看有什么线索么?” 朱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乌品恍然大悟道:“是在下忘了……那我们这就告退。” 宁万心里疑惑,想问问自家二哥到底是忘了什么,眼睛又怎么了,为什么要指,最后还是硬憋回去,只是晃了晃脖子。 朱标自然瞥见它的动作,心里感叹乌品嘴巴严,说道:“好,今天这件事,我有空就会去找你们商量,或者托人送信过去。” 乌品与宁万一点头,在夜色中驼起黑蛇粗长的身体,勾着那块不断吐泡泡的大白石头游走了,远远看去,像是坠着泡沫的小型轮船。 而襁褓里的婴儿,除了换尿布时、被扔出来时哭过几声,其它时间都睡得很熟,动也不动,真是遗传老朱同志的基因,心理强大得过分。 朱标把她抱起来,从衣服上扯了几块不重要的布下来,思考片刻,把这孩子绑在了六出白背上。 六出白本来还想抖抖毛,现在就僵硬得好像一块石膏:“……汪?” 朱标按住它,微笑道:“不用担心,你可以的。” “汪汪汪???” 某些时候,朱标是真的不打算做人。 稳扎稳打地打了结,朱标拍拍六出白的脑袋,鼓励道:“走些偏僻的地方回去,去找我娘。” 六出白没有办法,只能听朱标的话,慢慢走了。它本来是一只狗,现在却被当作马用,摊上这样的主人,也是倒了大霉。 刘伯温并不干预朱标的安排,好像透明人一样站着,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以后,才看向朱标。 朱标道:“先生可愿跟着我去重探这妖怪的巢穴?” “可。” 地下洞穴依旧水声潺潺,相比来的时候,头顶的石头全都湿漉漉的,也许是因为斗法毁坏了部分地面的原因,开始往下滴着水。两人走了一小半路,衣服就湿透了。 夜已经深了。这处密道并不被外面那越来越亮的月光所影响,依然漆黑如墨,朱标不需要火光,刘基也没有提,他们也就这么走了下去。 走着走着,刘基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点出一个小火苗来照路,说道:“公子,请看这根火折子。” 朱标拧着衣服下摆和袖子上的水,刚拧干,又眼见它湿了,沉甸甸的坠着,只好叹了口气,突听这句话,侧头去看他手里的火折子。 这只火折子表面上倒也没什么特殊,土黄土黄的,巴掌那么长,只是在持续稳定上似乎比别的同类高了一筹。 刘基把散发着莹莹火光的棍子向前一伸,准确地接到一滴水。 水珠落入火光中,发出“嗤”的一声,瞬间被火吞噬,连青烟也没有冒。 朱标歪头看了半晌,迟疑道:“我似乎能见到火折子上站着一只鸟的虚影,白喙青质,且有赤文。” 刘基道:“不错,正是如此,看来殿下的眼睛果然神异过人。”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神情也是平和沉稳的,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朱标已经在他面前指过自己的眼睛,更早的时候,还用这双眼睛找过鳞片里藏着的符纸,压根没有掩饰过什么,刘基这等人物能察觉也就不稀奇。 想起自己不靠谱到极点的师父,朱标问道:“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眼睛的消息?” 刘基坦然道:“没有,在下只是觉得神异罢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公子方才看到的鸟类虚影是神鸟毕方,这根火折子是用一块木头上削下来的木屑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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