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连忙去扶他,神色恭敬谦卑,他今天有意表现得很特殊,超出了平常应该有的礼节。 红泥小火炉里的炭快要烧完了,屋里没有先前那么热,暖意退去后,有种静默孤独的凉。 李善长开口了:“陛下那边情况怎么样?” “陛下十分生气,重罚了去调查的杨高孟和锦衣卫,许多大臣都看见了,已传遍京城。” “张来释呢,怎么死的?” “在内桥上被乱刀砍死。” 胡惟庸说完这句话又补了一句:“他是喝了药去的,不会太痛。” “……张来释也不容易。”李善长沉默一阵,吐出这样几句话来,“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你以后多帮衬这一些吧。” 胡惟庸道:“张都事能帮上丞相是高兴的,丞相千万不要因伤心坏了身体。” “高兴,怎么会高兴。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李善长叹道,“做了脏事,就是做了脏事,不要辩白。” “是。”胡惟庸道。 “帮我准备进宫要穿的衣服吧,我该去替熊义请罪了。” 胡惟庸应了一声,转身去拿陈氏早就准备好的,晾在架上的官服。 在他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李善长从桌上拿起一面铜镜子来,对着它仔细打量,镜中人影的头发已经半白,朦胧的发散出一圈银光,脸上比去年多出许多皱纹,有了些斑点,尽显老人的疲态。 那副装在香包里的药,能瞒过太医院那么多的大夫,到底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突然的,他想到已经回家的刘伯温。这个老对手卸下年少时就立志抗在肩上的担子,在家中务农养蚕,饮酒作诗,抛下了权力和财富,什么都不用再管,不必算计,是不是真的很快乐呢? 幸好这个答案他很快就能知道了,他要自己去感受。 回过神来,李善长又看了几眼“自己”,目光微微移向身后,喃喃道:“一个熊家,一个都事,惟庸啊,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等我致仕以后,你可要争点气。” 胡惟庸深深揖下去,一言不发。 ——— “滚,滚出去!” 杨希圣撞在柜子上,向门外逃去,不明白对自己一向和蔼的兄长怎么会如此暴躁,简直想要提剑砍了自己似的。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快给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杨宪也是乱世里走出来的,懂得怎么打架,练过一些武功,挽着袖子,抡起凳子就朝杨希圣打过去。杨希圣一躲,凳子便砸在地上,裂成好几半,碎片划开他的脸,留下几条血线,滴了好些血。 见了血,杨宪并没有消气,反而因为他还敢躲,火气更大,换了花瓶拿在手里,再度扔了出去。 这一次杨希圣不敢再躲,结结实实受了,任由瓷器在脚边炸开。 杨希圣不是第一次惹杨宪生气,但他看出这次仿佛与往常不一样,于是讨好道:“大哥,你消消气,到底是怎么了,咱们慢慢说,你好歹让我知道我是哪里错了。” “知道,知道个屁,现在让你知道还有什么用?平日教你的人情世故,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就等死吧你!” 杨宪气喘吁吁的在椅上坐了下去,愤怒虽还仍支配着头脑,但望着杨希圣的目光渐渐有了更为复杂的情绪。 里面有疼爱、怜惜,还有痛苦和悔恨。 前面两个是杨希圣常看到的,后面两个他从不曾见过,所以辨不出来,这让极为熟悉杨宪的他慌了,忍不住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了?哥,什么事让你气成这样,你倒是说啊。” 杨宪像是忽然变成了哑巴似的安静,眼里冒出一点泪花。 “大哥!”杨希圣哀求道。他快要吓死了,不停回忆自己做过的错事,连小时候的事也想了起来。 “好,哥问你,你为什么来京城找我?” 杨希圣吱唔道:“爹让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些老家的特产。” “说实话吧,我已经都知道了。”见弟弟这时仍然想瞒着他,杨宪的心好累,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啊?”杨希圣吃惊道,“你已经知道了?” 没有回应。 杨希圣只好道:“是爹让我来退亲,他老说,十几年前给我订了一桩婚事,是和淮西的人定下的,如今大哥你身份不同了,碍着朝局,哪怕得罪人,也理应退掉。” “你为什么不去退?” “我,我听说那女子生得貌美,想着等你忙完这段时间的事,提出来看看能不能……” “能不能娶她?你知不知道,这位貌美的女子,就要做圣上的妃子了?” 杨希圣的脸一下子全无血色,张口结舌,像落水的兔子一样抖起来:“怎么会?他家早把女儿许给我了,怎么敢再给圣上?” “他们就是敢。他们拼了全家的性命也敢!”杨宪猛地弯腰,靠近瘫坐在地上的弟弟,扯起他的衣领,一字字道,“你以为你哥如今在做什么?表面看着风光,多少脏水在底下涌动着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你懂什么!你一个纨绔子弟,你懂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杨宪已然是在咆哮。 杨希圣顾不上道歉,颤抖着抓住兄长的衣袖:“那现在呢,圣上知道了吗。” “何止。”杨宪看着他,“我保不了你了,收拾一下,和我进宫谢罪罢。” “进宫谢罪?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杨希圣道,“圣上想要,让给他就是了,我怎么会舍不得!哥,咱们告诉圣上,告诉他。熊家也不会拒绝的,他们能成为皇亲国戚,怎么会拒绝!” 竟在这时还这么拎不清!刚才的话都白讲了么! “圣上是天子!天子会要臣子的妻子吗?你也配让!”杨宪苦涩道,“迟了,都迟了,眼下做什么都迟了,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告诉你,希圣,我这么生气,不是气你进京以后久久不去退婚,他们想要算计我,早在你离家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杨希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拽着杨宪的袖子不肯松手。 “张来释一个月前就找圣上喝了酒,你那时还没有到应天来。” 杨希圣满脸的迷茫惊惧之色。 “罢了,听不懂也正常。”杨宪道,“我气的是你毫无分寸,你为什么赶走杨公公?你为何对他不敬?你可知道他是赶来告诉我事态不对的?你将他气走,是把能救你的最后一个人气走了!” “怎么会这样……”杨希圣彻底傻了,不敢相信世上的事竟然能巧到这种地步。 “起来吧。迟早要走这一趟,你的命能不能保住,只看天意。可怜家乡的父母双亲,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杨宪说了什么,杨希圣已经全听不进去了。 ——— “赐座。” 黄禧把早就准备好的绣墩挪到李善长面前,扶着他慢慢起身,然后坐下。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以出色的目力仔细打量着他,揶揄道:“百室,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就变得如此苍老啊?连坐下也要人搀扶了。” 李善长心里一惊,面上仍凄苦怅然:“回陛下,臣与陛下有半年不见了,病来如山倒,模样老了,也是难免的。” “嗯。”朱元璋其实不想知道李善长是怎么回事,反正他已清楚了这个老臣的心思,对他便不如对刘基忌惮,直接道,“来找咱有什么事?” “臣来替熊义请罪,他大逆不道,犯下了无药可救的罪。”说着,李善长离开绣墩,重新跪在武英殿的地上,“熊义是臣的老部下,臣也有失察之过。” 提到被耍了的婚事,殿内轻松的气氛消失了。臣子和皇帝都不再说话,只有火盆里有银炭轻轻裂开,时不时发出咔咔的轻响。 李善长的头低垂着,他看不到朱元璋的表情,而朱元璋也看不到他的。 终于还是朱元璋先开口了,他靠回椅背,把胳膊搭在扶手上:“起来吧,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你是不是觉得咱太残暴了?” 李善长站起身摇摇头:“此事本就是熊家不对,九五之尊,岂容他们挑衅欺瞒。熊家太贪财了,又太爱慕虚荣,这种耸人听闻的事也做得出来,臣只是来请罪,不求陛下宽恕他们。” “哦,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只是熊家的错,和杨宪的弟弟没有关系?” 李善长习惯了朱元璋的路数,竟然丝毫不慌,回答道:“臣不知道杨希圣做了什么,臣只知道熊家不对。天下的臣子全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是万民的君父,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哼。”朱元璋笑了笑,“既然是你亲自来请罪,那咱就给你面子,熊氏咱是不会娶了,让她该嫁谁嫁谁,熊义么……以后不要再做官了。” 这样的处理对熊家算是优待,可李善长的脸色却因此变了,他做好了牺牲熊义的打算,没想到朱元璋却高高拿起,低低放下,而且是在他来请罪以后,传出去官员们会怎么想? “怎么了,不满意?” 李善长艰涩道:“臣没有异议。” “还有什么事?没有就回去歇着吧。”朱元璋准备送客了,“看你的脸色,怕不是再和咱说几句话就晕倒了。” 此时此刻,李善长非常想问问朱元璋会怎么处理杨希圣,会怎么对待杨希圣,自己抛开老脸的一番谋划有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 可是他不敢,也知道自己绝不能问,于是再度拜下去:“臣还有一事相求,请圣上恩准。” “讲。” “臣的病自去年起就不好了,陆陆续续请了好些大夫,药吃了几箩筐,都没什么起色。臣的年纪大了,常言道病去抽丝,治了这么久还不好,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好了。” 讲完这句话,李善长顿了顿,给朱元璋反应的时间,也给他回话的空闲。 朱元璋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给他留足点体面:“这叫什么话,爱卿身体不好,是因为给你治病的尽是些庸医!此事不要再提,咱给你派些大夫过去,包管把你医好了,你要是走了,丞相的位置还有谁能坐?还有谁能给咱出主意?” “太医院的大夫几个月前就应圣上的恩典来给臣看过了。臣有幸追随皇上建功立业,是上辈子积了福德,如今力不从心,不能辅佐圣上了,可我大明的能人贤士还有很多,臣只求不留在应天碍手碍脚,挡住后人的路,再不盼能有别的什么贡献。” 朱元璋道:“胡说,你挡住谁的路了。谁对你这么说的?” “没有人对臣这么说,这是臣自己的真心话。”李善长道,“臣也到了该享天伦之乐的年纪,只想含饴弄孙,在老家里安度晚年,求陛下恩准。” 几推几让,朱元璋看出他是真的想辞官,想了片刻,觉得这一步该到了,答道:“那你回去写个折子递上来,不过不要那么快,在应天过完年再走,让咱请你吃最后一顿年夜饭。” “臣领旨谢恩。” “不要跪了。黄禧,你把丞相送出去。”朱元璋紧盯着李善长解释了一句,“咱还有别的客人要来呢。” “是。” 黄禧扶着李善长踏出殿门,迎面而来的是带着弟弟前来的杨宪。 杨宪走在前面,紧紧拽着杨希圣的手腕,杨希圣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的发丝凌乱,步履蹒跚。他似乎浑身无力,杨宪走一步,他才走一步。 两方人在台阶下照面时,杨宪强撑出一个笑,拱手道:“丞相,黄公公。” 李善长点点头:“杨大人。” 杨希圣没有说话,在场的人也不指望他还有礼节。 “丞相这是去给熊义请罪?”杨宪袖子里的手捏紧了,“熊家那样大的罪,不知圣上是怎么处理的?” 李善长破罐子破摔,眼睛半开半闭:“蒙圣上恩典,熊义只是罢了官,熊氏仍许给杨大人的弟弟。” 听了这话,杨宪果然快要气死,冷笑几声道:“原来如此,丞相打得一手好算盘,做了这种脏事也能全身而退,毁了人家的女儿不说,还要再毁一个都事。我还以为丞相有多大的本事呢,到头来还是凭这些儿女情长耍手段。” 李善长想不到他竟摊开来说了,眼皮一跳,脸不红气不喘:“我不懂杨大人在说什么。” “呸,臭不要脸。”杨宪顾不上许多,当着黄禧的面就骂起来,“摸着良心想想吧,丞相,你有哪点比得上刘大人?斗了这么多年,你见刘大人用过阴损的手段吗?也就是你,倚老卖老,占着茅坑不拉屎!论学识,论智谋,要不是你遇见圣上更早,你也配做这个国公!你也配当我大明的丞相!随便一个人都比你强!” 诛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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