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百户握紧拳头:“要不是顾忌着查案,我早把……”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袁凯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进去吧。” 因着今天是来河道衙门,都是大明的官员,不好那么戒备,袁凯身边只有韩百户和另一个锦衣卫跟着,他们亮了身份,走到里边,还没进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迎了出来。 “臣等恭请圣安。”两个人跪下了。 韩百户代表的是天子,替代回话:“圣躬安。” 两个人这才起来,一左一右介绍了自己,笑得分外殷勤。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袁凯虽已在心里对他们不满怀疑,但至少不能确定,只能挤出笑来跟着,被簇拥到屋内。 “闲话就不用谈了。”还未坐定,袁凯便道,“我要先看看你们记录粮食转运的账册。” 还真的是不一样。 何鲁二人对视一眼,鲁一良道:“大人既然急着看,我这就派人去取。只是不知道您要看几月份到几月份的账册?” “先把新船造好以后的账册都拿来。” 鲁一良转身去取。 何永廉留下陪着袁凯,给他亲自倒了茶,上了点心。 袁凯突然道:“何大人,你们这里难道没有当季的新鲜水果?如果有的话,端上来几个也好让大家尝尝。” 何永廉喝茶的手顿住了,他竟然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当然有,我这就让他们给您上一盘。” 水果上来了,袁凯开春的调查五 “这是怎么一回事?” “袁兄,你先坐下。”李饮冰道。 袁凯忍住急躁,在桌旁坐下了。他和李饮冰并不熟络,刚才那句劈头盖脸的问话其实是很不礼貌的。 而李饮冰被他一问,心里既心虚又坦然,心虚是虚在他收了贿赂,坦然是坦在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何永廉等人对方克勤下了手,所以来得及撇清关系。 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天上就掉下来一块大馅饼——还是肉的。不过他自己吃了馅饼可是不行,得让简在帝心的袁凯也分走一半。 “事情摊开来说也很简单。”李饮冰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我虽呆在馆驿里,但对这几天的情形略有耳闻。今天一早,听说你带了人前去河道衙门,我便打算也跟去看看,咱们两个都是奉了上面的命令,没有不见面的道理,齐心协力才好办差嘛。” 说到这里,他看向袁凯,等他表达态度。 袁凯强撑着笑点点头。此时他有些后悔自己让韩百户留在外面的命令了,如果他在这里,李饮冰一定不会这么粘糊磨蹭。 李饮冰满意了,这才讲到正事上:“谁知我刚一出门,就见到昨夜失踪的方知府站在馆驿前面,失魂落魄的,见了我便跪下了,说有事相告。” 他顿了顿,从桌上一个敞开的盒子里取出两张纸来,递给了袁凯:“袁兄请看,那方克勤说清罪状后,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的认罪书,已经签字画了押,还有一样是某个仓库的地址,贪污走的军需粮草就囤积在那里面,还未销走。” 袁凯接过来看了,仓库里有没有粮食他暂且不知,这一份字据写的倒是十分详尽,没有半点漏洞,一分一厘皆尽交代清楚,写出这份字据的人若是没有亲手贪污,那才真叫人惊讶。 “军需若是真的没有损耗,那真是大幸。”袁凯对李饮冰道,“但方知,方克勤究竟是怎么贪的?” 李饮冰道:“搬运粮食入船的民工都是杭州的百姓,面对手掌生杀大权的父母官,他们难道还敢抵抗吗?袁兄,我想上面是错怪工部了,军需贪污的案子确实和粮船没有关系。” 袁凯没说话。 李饮冰还不知道自己收受贿赂的事从一开始就被锦衣卫查得底掉儿,还能沉得住气装作清廉忠君,继续道:“而且我以为这次的军需大案重在军需二字,而不是案字,勋贵们打仗,我等文官是插不上手的,何必在这时候给上面找不痛快。粮食既然回来了,那就皆大欢喜,不必再较真,回京也有交代。” 袁凯不相信自己竟然能耐住性子听他说完这一番狗屁不通的话。 他忍着怒气道:“有没有关系不是李大人说了算的。既然我们谁都还没有看过粮船,怎么能断定它们没有问题?来到杭州以后,该顺利的地方过于曲折,该曲折的地方过于顺利,实在难叫人不多想。圣上和太子殿下问起来,难道就说是犯人自己供出了自己吗?历来大案,哪有这般简单!” 这倒是真的,李饮冰沉默了。 事情太急,没有转圜的余地,粮船和别的东西不同,不好新造也不好销毁,朝廷那边更是记录着数目,河道衙门和工部想躲过袁凯与锦衣卫的搜查,只能想出一些笨办法来,这次绑走方克勤,逼着他背黑锅,确实太鲁莽了,明摆着是个漏洞。 别说是能把大臣挂在城门楼子上放血的朱元璋,再昏庸的帝王都能看出不对。袁凯如今是纯臣,这样查下去,工部还有没有办法保命? 收下的黄金突然变得烫手起来,李饮冰开始苦恼。 “李兄,方克勤现在关在哪里?能否让我去审一审他?”见李饮冰被问住了,袁凯便乘胜追击。 他终究没有在明面上反对什么,李饮冰代表的是杨宪,是浙东一党,他真的发了狠要使绊子,在杭州的地面上会有很多势力愿意帮忙。 李饮冰道:“因着还没定罪,暂时关在知府衙门的大牢里,由我从京里带来的人看着。袁兄是钦差,想审……当然是可以的。” “我去审方克勤,麻烦李兄带人去仓库核对粮草。”袁凯把收缴赃款的功劳让给了李饮冰,“即使是立刻回京,也得先把粮食收拢好,不在这一半天内着急。趁着这个功夫,我可以再查证一番。” “好。”同袁凯想的一样,李饮冰亦不想明面上得罪他,阻拦一次可以说是老成谋国,阻拦两次,那就是共犯了。 从馆驿出来,袁凯看见正在门外等他的韩百户,快步走过去,韩百户正蹲在屋檐下面,拿着一张大饼在啃,见他过来了,从怀里又掏出一张来递过去。 “大人,还没吃中饭,先拿这个垫垫肚子吧。” 袁凯点点头,竟在韩百户身边蹲了下去,引得他一阵侧目,说道:“我已看过方克勤的认罪书,确实没有问题,与河道衙门的账册完全对得上。” “这么说……”韩百户皱着眉,“是方克勤贪污了军需,和工部新造的粮船半点关系没有?” “当然有!”袁凯果断道,“按照畏罪潜逃的思路,方克勤昨晚的失踪尚可以解释,但衙门里的人为什么会失去记忆?面对朝暮相处的衙役和儿子,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必然是有人把他捉走威逼利诱,使其主动顶罪。” 这个道理韩百户当然懂,他是担心袁凯态度软化,才故意这么说的。 袁凯接着道:“李饮冰收取金银,不能信任,趁他追缴军需的时间,我们自己查案。” “大人打算怎么做?”韩百户本就不想受什么拖累,他们锦衣卫一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里受过这种憋屈的苦,他越来越发现袁凯挺对自己胃口。 “先去提审方克勤,然后立刻去造船厂!” ——— 厅堂里放着一张大桌子,袁凯坐在中间,韩百户坐在一旁,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摆设,也没有记录口供的书办。 韩百户手下的一个锦衣卫将人从大牢里压到此处,在授意下解开手铐脚铐,带上门出去了。 牢里是最折磨人的,方克勤只不过被关了半日,就已有颓废之态,不仅头发乱了,连衣服也不再干净,身上染上一股土腥的潮湿味道,双眼无神,虚虚地看着前面。 有传言——在九成的可能上是真的,牢里的狱卒为了榨取犯人的钱财,会想尽一切办法折磨犯人,包括但不限于殴打,手段之残忍甚至连死刑犯也能榨出油水来。 方孝孺是官身,虽不会遭到这样的待遇,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之前被他压住的狱卒们都是本地人,与土豪士绅长期勾结,消息灵通,得到折辱报复的机会,恐怕不会无动于衷。 室内很安静,袁凯先说话了:“我是京里来的御史,姓袁,名凯,字景文。这位是锦衣卫的韩百户。” 方克勤行礼:“罪官见过袁大人、见过上差。” 讲出身份后,方克勤竟然没有任何动容,也不感到惊讶,袁凯不由皱着眉和韩百户对视一眼,两人都感觉到了棘手。 “方克勤,你可认罪?”袁凯问道。 “认罪。”方克勤道,“正是罪官贪墨了押送四川的军需,罪官已在认罪文书上写的一清二白。” 袁凯道:“朝廷的判决还没下来,按例你还是官身,不用自称罪人,也不用跪着回话。” “是。”方克勤抬头看了袁凯一眼,慢慢站起来。 “昨晚你为什么离开知府衙门?” “出去散心。” “散心?”韩百户竖起眉毛,猛地在桌上拍了一掌,“散心散到整个杭州镇妖处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散心了,地府吗!” “在下散心的地方有些许偏僻。” “行,算你有理。那你告诉我,散心会散到衙门里的人都晕倒吗,难不成我大明的官员是妖怪变的?” 方克勤道:“回大人,小儿顽劣,误触了从乡间收缴上来的黄鼠狼精内胆,在下也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罢了,此事暂且不提。”袁凯道,“本官查证出你家中并无奢侈用度,甚是清贫,从前亦没有犯过别的案子,为何第一次贪墨便把主意打到军需上?准时不合常理。” 方克勤冷淡道:“大人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贪墨?万一是之前从没被人发现过呢。在下的胆子天生比较大,军需这种大案,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可犯下。” 打定主意顶罪以后,方克勤破罐子破摔,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油盐不进,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韩百户怒吼道:“问你话你就好好答,扯东扯西,当老子是泥捏的!这里也没有别人,实话告诉你,我和袁大人不相信是你贪了军需粮草,这才来审你。你有什么冤情速速交代,谁威胁了你,赶快说出来,我们是奉了皇命来的,当今圣上什么脾气,你想必清楚,看看番禺的道同,只要你占着道理,那些人背后是个侯爷,圣上也愿意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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