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rdo;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ldo;戏唱得不好?&rdo;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ldo;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rdo;令秧有些不好意思,&ldo;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rdo;
&ldo;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rdo;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ldo;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rdo;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ldo;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rdo;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ldo;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rdo;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ldo;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rdo;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ldo;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rdo;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得亏是他亲自赶了车来接‐‐原来就在刚刚,几个着朝服的宦官来到了唐家,下了马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中堂要宣圣旨。川哥儿自然急急地换了衣裳出来跪着,一起不得不跟出来的,自然还有杨琛。圣旨究竟说了什么,侯武也不甚明了,当时他跪在离中堂老远的地方,不过是称赞了唐家收留杨琛有功之类的话。领头的公公还留话说三日后清早,便有车来接杨琛回京,还说当日请夫人务必在府里候着,因为皇上赏赐给夫人的东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ldo;这个我是绝对没有听岔,那公公真的说了皇上有赏给夫人,只不过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先来给杨公公一个安心,御赐的赏品却不能在路上颠簸唯恐弄脏弄坏了。&rdo;
令秧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急急地问道:&ldo;皇上是怎么知道我的?&rdo;几乎是同时,小丫鬟困惑地问道:&ldo;如此说来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川少爷还要生哪门子的气?&rdo;侯武为难道:&ldo;这个,我可说不好。&rdo;一句话,倒是把两人的问题都回答了。
川少爷脸色铁青地坐在令秧房里,小如胆战心惊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挥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静悄悄地躲在门口,也不敢过去扫地,一转头看见令秧终于不紧不慢地款款走在回廊上,立即念了声佛:&ldo;阿弥陀佛,夫人可算是回来了。&rdo;川少爷听着了,立即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踱着。
令秧跨进门槛,淡淡地吩咐小如道:&ldo;出去吧,到杨公公那里问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让厨房去做。&rdo;
川少爷听了这话,立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后的门,转身笑道:&ldo;怎么这川少爷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连个茶杯都端不稳。&rdo;
川少爷冷笑道:&ldo;我来就是想请教夫人,现如今这个家里做主的究竟是哪个?老爷刚过世那阵子倒也罢了,我还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话索性跟夫人挑明了,这个府里在外头应酬官府的是我,在族中顶门立户的也是我,我敬着夫人为府中主母,也纯是看着老爷的面子。家内的大小事务夫人做主我不拦着,已经足够尊重了;夫人若是在外面给我难堪,那便是僭越,休怪我说话难听……&rdo;
令秧轻轻地打断他:&ldo;我糊涂了,怎么皇上的圣旨到了给咱们赏赐,反倒是我做错了不成?杨公公是谢先生在田地里发现的,莫说是朝廷的宦官,哪怕是个贩夫走卒,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没告诉你也是因着你去书院了不在家,你如何连点儿道理也不知道了呢。&rdo;
川少爷的脸慢慢地逼近了她的,那么清俊的面庞,也可以被激愤撕扯到狰狞的地步:&ldo;我忘了告诉夫人,休要再提那个谢舜珲。一个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给阉人帮忙,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这里究竟是唐家的地方还是谢家的地方?他自甘堕落也便罢了,牵累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府上窝藏了那阉人,我如何回书院里去交待众人?&rdo;
&ldo;既是读过圣贤书的。&rdo;令秧的声音里毫无惧怕,&ldo;便该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谢先生当日如何待你不用再提了,单理论这件事情,皇上的赏赐都来了咱们家,这难道也是有错的?&rdo;
&ldo;妇人之见,跟你讲不清楚!&rdo;川少爷暴躁地挥了挥手,险些抽到令秧脸颊上,&ldo;看看天下读书人,哪个不骂阉党?即便是圣上也知道读书人跟阉人水火不容,即便是因为阉人得罪了圣上,也只是一时,子孙后世也会记得你做了读书人该做的事;即便圣上一时气急了砍了你的脑袋,过一阵子照样后悔给你立碑……你们这些见识短浅的妇人如何能懂得这个?靠着谄媚阉人换来这一星半点的小利,脏污的是我在外头的名节!你以为天底下只有寡妇才在乎名节么?&rdo;
&ldo;话虽如此说。&rdo;令秧觉得自己被伤害了,&ldo;赶明儿杨公公走的时候,你不照样地点头作揖,你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lso;阉人&rso;么,以前还觉得谢先生说话离经叛道,现如今才知道……&rdo;
&ldo;休要再提他!&rdo;川少爷快要吼了起来,&ldo;我不会准他谢舜珲再踏入我家门半步!溦姐儿的婚事我明日便去退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灌过什么迷魂汤给夫人,总之我已经忍无可忍了。&rdo;
&ldo;你敢!&rdo;令秧真的被激怒了,可惜她委实不大会骂人。
&ldo;我如何不敢!&rdo;
&ldo;你毁了我女儿的婚事,老爷还在天上看着呢!&rdo;令秧混乱地喊道,头脑一阵发晕。
&ldo;老爷在天有灵必定恨不得溺死她。&rdo;川少爷突然间冷静了下来,&ldo;她是你和我的女儿,你打量老爷真的会不知道?&rdo;
这是令秧第一次从人嘴里听见这个,赤裸裸的真实,她脑袋里像是飞进了成百上千只蜜蜂,指尖也像是发麻了,在袖子底下冰冷地颤抖着,就连那只残臂此刻也像是又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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