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会养花么?”
听见闻初梨这么问,万俟悠轻轻摇头。
“我虽然喜欢看花,却不会养花。”
无论是少时真真假假的骄纵,还是长大后步入皇权的漩涡,万俟悠让自己修心养性的法子从来不是养花。
她的性情里有一些过于幽微,又有一些过于随性,就像她实行的政令,有些是她目之所见,知道已经不得不为之,比如压制藩王、豪强、丈量全国的土地清缴隐田和隐户,因为她要增加赋税,她要有足够的钱去养兵对抗朔州的地谷。
这是她站在龙椅上所见所想所必为之事。
有些政令,则是因为她的随性,并无什么长远的打算,只是觉得该做就做了,比如她让宫女也能遴选外朝女官,又比如她在一旬一次的休沐之外又给百官加了两日的“私假”。
这些被人赞为“善政”的举措只不过是她福至心灵,随手为之。
“那陛下你应该开始学着真真正正地养花了。”
闻初梨语气柔缓。
“养花的第一步,便是选种,育种。”
她看向年轻的陛下。
陛下已经三十了,陛下依然年轻,陛下还想走前人没走过的路,陛下还没有厌憎与疲惫于这世上的纷争和混乱。
“陛下,您想过你种下的花能开多久么?”
闻初梨缓缓蹲下,梨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背上,万俟悠轻轻替她拈掉。
她指着地上的野花。
“若是种这等花,旁人只要随手一提,就会被拔个干净,若是种一株芍药、牡丹,总得让人用上木铲,若是种一棵梨树,旁人想要除掉它,总得用刀斧,花上一些力气。”
她说的是花,又不止是花。
万俟悠学着她的样子蹲下。
“可这样能被人轻易拔了的花,也是总也除不尽的,日之后,被拔掉的地方也总会再有,就算是在这儿纵火一烧,等到一场春雨下来,也能看见新芽。反倒是一株芍药、一株牡丹、一棵梨树,除了就是除了,它们花开的大,树生得高,可能还没来得及开花,就会被人先动手。”
她说的是花,也不止是花。
闻初梨缓缓转头,看向她。
万俟悠笑着将一根草的草尖拔出来,捏在指间把玩。
“如今看着这片山的人是我,芍药、牡丹、梨树可以长得漫山遍野,可若是有一天看着这片山的人不喜欢花了,芍药留不住,牡丹留不住,梨树也留不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野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除不尽,烧不完。”
春风徐徐,吹过闻初梨的白发,她像是这座山上最苍老又坚硬的那一棵梨树。
她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看向远处,她真的,已经太老了,老到不知道自己看见的远方,是以后,还是过往。
“陛下,老身与您说一句实话,当年您来寻我,让我做东宫詹事之前,我只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后宫的暗房里,一日又一日
,看着我的旧日同僚被人拔了指甲、打断骨头、被人在地上拖行羞、被人剔去身上血肉……我们那时候苦熬,想的是沉冤得雪,天地清明,大启的正统,想着,便觉得心生胆气,向死无畏。
“可是,那一日,当我孤零零一个人被人扶着走出暗室的时候……”
闻初梨停住了。
重新走到了光下,看着郭皇后穿着簇新的凤袍哭泣,看着还是太子的神宗笑容满面,闻初梨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炙热肝胆碎掉了。
她们换来是什么呢?她们这些女人,在这场凶狠博弈和厮杀里换来了什么呢?
圣人之言,忠勇之义,她撑到了尽头,却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一个宫正令,算什么?皇后和陛下赐下的牌匾又算什么?她奉圣人言,圣人视她为何物?她守天地纲常,天地纲常又把她当做什么?她和她死了的同僚,到底算什么?
人前,她是守理持正的宫正令,人后,她不过是个已经支离破碎夜夜噩梦的可怜人罢了。
过了几年,她借口年迈,离开了皇城,可即使避居绿萝山,她的噩梦也没有停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梨树下,神采飞扬,让她去做东宫詹事。
走到人前,走到朝堂上,走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能看见她的地方,走到朝臣们或是审视或是认同或是敌对的目光里,走到她能以一言惊起波澜的尚书之位上,她离开了绿萝山的梨林,她心里的梨花却真的开了。
“陛下,老身今日才明白,老身也是您种下的一棵花,一棵花,是得在光下,被人看见,才是花。”
闻初梨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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