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坐在正面,让秀珠坐在横头,沏上茶来,燕西先斟了半杯,将杯子擦了,拿出手绢揩了一揩,然后斟一杯茶,放在秀珠面前。秀珠微微一笑道:&ldo;你还说我客气,你是如何的客气呢?&rdo;这时,秀珠把她那绛色的短斗篷脱下,身上穿了杏黄色的驼绒袍。将她那薄施脂粉的脸子,陪衬得是格外鲜艳。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因为受了冻,泛着红色也很好看。在燕西未结婚以前,看了她这样,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现在呢,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间,还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嫌疑,这是当然不敢轻于冒犯的。秀珠见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倒误会了,笑问道:&ldo;你看什么?以为我没有戴手表吗?&rdo;燕西笑道:&ldo;可不是!这原不能说是装饰品,身上戴了一个表总便当得多。不然,有什么限刻的事,到了街上就得东张西望,到处看店铺门前的钟。&rdo;秀珠道:&ldo;我怎么不戴,在这儿呢。&rdo;说时,将左手一伸,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燕西看时,原来小手指上,戴了一只白金丝的戒指。在指臂上,正有一颗纽扣大的小表。秀珠因燕西在看,索性举到燕西脸边。燕西便两手捧着,看了一看,袖子里面,由腋下发she出来的一种柔香,真个有些熏人欲醉。燕西放下她手,笑道:&ldo;这表是很精致,是瑞士货吗?&rdo;秀珠笑道:&ldo;你刚才看了这半天,是哪里出的东西都不知道吗?&rdo;燕西道:&ldo;字是在那一面的,我怎样看得出来呢?不过这样精小的东西,也只有瑞士的能做。你这样的精明人,也不会用那些骗自己的东西。&rdo;秀珠笑道:&ldo;还好,你的脾气还没有改,这张嘴,还是非常的甜蜜呢。&rdo;燕西道:&ldo;这是实话,我何曾加什么糖和蜜呢?&rdo;两人只管说话,把吃点心的事也忘了。还是伙计将铅笔纸片,一齐来放在桌上,将燕西提醒过来了,他问秀珠吃什么?秀珠笑道:&ldo;你写吧,难道我欢喜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吗?&rdo;燕西听她如此说,简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若要说是不知道,这是自己见疏了,便笑着一样一样地写了下去。秀珠一看,又是冷荤,又是热菜,又是点心,因问道:&ldo;这做什么?预备还请十位八位的客吗?&rdo;说着,就在他手上将铅笔纸单夺了过来,在纸的后幅,赶快地写了鸡肉馄饨两碗,蟹壳烧饼一碟。写完,一并向燕西面前一扔,笑道:&ldo;这就行了。&rdo;燕西看了一看,笑道:&ldo;我们两人,大模大样地占了人家一间房间,只吃这一点东西,不怕挨骂吗?&rdo;秀珠笑道:&ldo;这真是大爷脾气的话,连吃一餐小馆子,都怕人家说吃少了。你愿意花钱那也就不要紧,你可以对伙计说,弄一碗鸡心汤来喝,要一百个鸡心,我准保贱不了。&rdo;燕西正有一句话要说,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只是笑了一笑。秀珠道:&ldo;有什么话,你说呀!怎么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rdo;这时,伙计又进来取单子,燕西便将原单纸涂改几样,交给他了。一会儿,还是来了一桌子的菜,还另外有酒。秀珠这也就不必客气了,在一处吃喝个正高兴。饭毕,自然是燕西会了账。一路又走到市场中心来,依着燕西,还要送秀珠回家,但秀珠执意不肯,说是不一定回家,燕西也就罢了,乃告辞而别。不过这在燕西,的确是一种很快活的事了,无论如何,彼此算尽释前嫌了。
燕西回得家去,一进去,门口号房就迎上来说道:&ldo;七爷,你真把人等了一个够。那位谢先生在这儿整等你半天了。&rdo;燕西道:&ldo;哪一个谢先生?&rdo;门房道:&ldo;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他作傧相的那位谢先生。&rdo;燕西道:&ldo;哦!是他等着我没走,这一定有要紧的事的,现在在哪里?&rdo;门房道:&ldo;在你书房里。&rdo;燕西听说,一直就向自己书房里来,只见谢玉树一个人斜躺在一张软椅上,拿了一本书在看。燕西还未曾开言,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指着燕西道:&ldo;你这个好人,送人送到哪里去了?上了天津吗?&rdo;燕西道:&ldo;我又没有耳报神,怎么知道你这时候会来?我遇到一个朋友,拉我吃小馆子去了。你很不容易出学校门的,此来必有所谓。&rdo;谢玉树笑道:&ldo;我是来看看新娘子的,顺便和你打听一件事。&rdo;燕西道:&ldo;看新娘子那件事,我算是领情了,你就把顺便来打听的一件事,变为正题,告诉我吧。&rdo;谢玉树笑道:&ldo;在我未开谈判之先,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这个肚皮现在十分的叫屈。&rdo;燕西一拍手道:&ldo;了不得,你还没有吃午饭吗?&rdo;一面说话,一面就按了电铃。金荣进来了,燕西道:&ldo;吩咐厨房里,快开一位客饭来,做好一点。&rdo;金荣答应去了。燕西笑道:&ldo;是了,你是上午进城的,以为赶我这里来吃饭。不料我今天吃饭吃得格外早,一点钟就上了车站。算没有合上你的预算,其实是你太客气了,你老实一点,让我们听差,给你弄一点点心来吃,他也不至于辱命。&rdo;谢玉树道:&ldo;谁知道你这时候才回来呢?&rdo;燕西道:&ldo;不去追究那些小问题了,你说吧,你今天为了什么问题来的?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心里搁不住事,请你把话告诉我吧。&rdo;谢玉树也知道燕西的脾气,做事总是急不暇择的。因道:&ldo;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之托。&rdo;燕西笑道:&ldo;你就不要推卸责任了。是你自己的事也好,是你受人之托也好,反正你有所要求,我认准了你办,这不很直截了当吗?&rdo;谢玉树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因道:&ldo;那天你结婚日子,不是有位傧相吴女士吗?密斯脱卫托我问你一问,是不是府上的亲戚?&rdo;说到这里,他的脸先红了。燕西笑道:&ldo;你这话不说出来,我已十分明白了。这位密斯脱卫,也是一个十分的老外,怎么请你来做这一件事?天下哪有做媒的人,说话怕害臊的?&rdo;
谢玉树经他说破,越发是难为情。所幸就在这个时候,厨子已经把饭开来了。燕西道:&ldo;对不住,我吃过点心不多久,不能又吃,我只坐在这里空陪吧。&rdo;谢玉树道:&ldo;那不要紧,我只要吃饱了就是了。&rdo;于是他就专门吃饭,一声也不响。还是燕西忍耐不住,问道:&ldo;密斯脱卫是怎样拜托你来做媒?他就是在那天一见倾心的吗?&rdo;谢玉树鼓励着自己不让害臊,吃着饭很随便地答道:&ldo;在这个年头儿,哪里还容得下&lso;做媒&rso;两个字?他不过很属意那位吴女士,特意请我来向你打听,人家是不是小姑居处?&rdo;燕西笑道:&ldo;不但是小姑居处,而且那爱情之箭,还从未she到她的芳心上去呢!这一朵解语之花,为她所颠倒的,未始无人。不过她心目中,向来不曾满意于谁。以老卫的人才而论,当然是中选的。不过有一层……&rdo;谢玉树道:&ldo;我知道,就是为他穷,对不对?难道像吴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人儿,还不能不拿金钱来做对象吗?&rdo;燕西道:&ldo;我并不是说这个,我以为老卫这种动机,太突兀了,并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呢。&rdo;谢玉树道:&ldo;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我才来疏通你,怎样给他们拉拢拉拢,让他们成为朋友。等他们成了朋友以后,老卫拼命地去输爱,那是不成问题的了,这就看吴女士,能不能够接受?只要能接受,家庭方面,还要仗你大力斡旋呢。&rdo;说着话,谢玉树已经把饭吃完了。漱洗已毕,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张沙发上,从从容容地向下谈。说着,还拱拱手。燕西笑道:&ldo;你这样给他出力,图着什么来?我给他们拉拢,少不得还要贴本请客,我又图着什么来?&rdo;谢玉树道:&ldo;替朋友帮忙,何必还要图个什么?说成了功,这是多么圆满的一场功德。说不成功,我不过贴了一张嘴,两条腿。就是你七爷请一两回客,还在乎吗?&rdo;燕西道:&ldo;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干,你既然专诚来托我,我绝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不来进行。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就在舍间下榻,我们慢慢地来想个办法。&rdo;谢玉树道:&ldo;只要你肯帮忙,在这里住十天半月我也肯。学校里哪里有总理公馆里住得舒服,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rdo;燕西笑道:&ldo;这样漂亮的人才,说出这样不漂亮的话来?&rdo;谢玉树笑道:&ldo;你们天天锦衣肉食惯了,也不觉得这贵族生活有什么意义。若是我们穷小子,偶然到你们这里来过个一两天,真觉到了神仙府里一般,不说吃喝了,脚下踏着寸来厚的地毯,屁股下坐着其软如绵的沙发,就让人舒服得乐不思蜀呢。&rdo;燕西道:&ldo;刚才说正经话,给人家做媒,就老是吃螺蛳吃生姜;现在闹着玩,你的嘴就出来了。&rdo;两个人说笑了一阵,燕西道:&ldo;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有好茶可喝,有小说可看,我到里面去布置一点小事。&rdo;谢玉树道:&ldo;我肚子吃饱了,就不要你照顾了,你请便吧。&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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