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祢衡看着满满一屋子染墨的竹简、布帛、线本,差点没提上气:“你这是把你家的书库整个搬来了?”崔颂没有回答,他笑着取过最外边推车上的一卷竹简,递给祢衡:“这是‘下文’,正平可尽情翻阅。不仅我手上的这本杂学,但凡这屋舍中的所有书册,你都可任意取阅。”祢衡愣在原处。因为朝代更替与书籍载体的限制,先秦许多诸子学术十不存一,难以保留。于汉末的文士而言,书籍乃是无价之宝。一些稀有的著作更是千金难求,有钱也得不到,非底蕴深厚的家族不能得。就像崔颂之前给他看的“工术杂书”,当属顶尖的墨家传宝,可能是皇室都不曾留存的绝本。光是这一本书,就够他欠崔颂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也是他被崔颂摆了一道后,明知道崔颂的“阳谋”,还要顺着他的坑往下跳的原因。对于士者而言,“朝闻道,夕可死矣[1]”。能读完一本奥妙绝伦,别说前面只是个坑,就算是一块挖好的坟墓,他祢衡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而这一屋子的书,被崔颂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地搬来,又派许多部曲在此看守,可见其中每一册都是珍本,价值连城。如此珍贵之物,崔颂竟然让他任意翻阅?祢衡因为珍贵文墨而发热飘散的大脑瞬间冷却了下来。天降一块大饼是惊喜,天降一个小岛大的大饼就是惊吓了。“我竟不知道,我身上有何物价值若此?”“昔有千金买骨,未知我这一屋子古籍,能否买正平听我一言?”祢衡冷笑不迭:“崔名士好大的手笔。”崔颂正话反听,唇角弧度逐渐加深:“未在第一时间转头离去,看来是愿意‘姑且一听’了?”“听了再走,亦不算迟。”崔颂收起笑意:“正平与曹司空,究竟有何过节?”“无他,看不惯尔。”“因何看不惯?”“赘阉遗丑,惺惺作态。”“赘阉遗丑”四个字,乃讽刺曹操的出身,讽刺曹操的父亲是太监的养子。“正平此言,说的可是真心话?”“欺你何益?”崔颂不曾着恼,反而朝祢衡并袖一揖:“能说出‘冠者,贵乎?屐者,贱乎?’的祢正平若要说他拘泥于门户之见,我是第一个不信的。”“若非赘阉遗丑,如何能狠下心,枉杀英才边文礼(边让)?”边文礼,单名让,兖州名士,于初平年间被当时身为兖州牧的曹操所杀。边让的死,亦是陈宫等人背叛曹操、迎吕布入兖的导火索。曹操杀边让一事,直至千年之后的后世,仍争议不绝。然而一个人的优点与缺点是并存的,任凭他是千古难遇的雄才,还是予天下太平安康的明君,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从未有过错误。崔颂不会因为对曹操的敬佩而装饰他的劣行,给它加上莫须有的辩白加以美化。“正平此回入世,可有投效明主,以正天下之意?”“这是自然,若非如此,‘一瓢一剑归隐山林’岂不美哉,何必在这污浊的人世,每日看着一群无能的棒槌生气?”“如今天下辐裂、诸侯并割正平所寻的明主,究竟是仁慈同理的一方治官,还是能终结乱世的绝顶雄才?”“……”“想来,正平心中早有决定。如若不然,你该去刘景升(刘表)与袁本初(袁绍)的治所,而不是许县。”“曹操,乱世之枭雄也。”祢衡敛去一身的尖刺,乌眸沉然,“我知如此,但我也厌他至极。”我知道他是最适合投效的雄才英主,但是不妨碍我讨厌他。确认祢衡的心思后,崔颂几欲扶额。他就知道……若当真只是单纯地讨厌曹操,避而不见就是,没道理一边接受别人的举荐,一边在曹操面前作妖。“孔少府(孔融)向曹司空举荐你,你若推却,那倒也罢了……”崔颂长叹了口气,“你却当面侮辱曹司空,你这般,难做的还是孔少府(孔融)。”人家好朋友三番两次替你找工作,把你介绍给他的老板,结果你一边答应,一边在好友的老板面前吐口水,这算什么事啊。这根本不是给老板难堪,而是给那个好友难堪。祢衡一点就通,脸色霎然而变:“是我狂侠,对不起文举兄(孔融)。”“我这有一解决之法,不知正平是否愿听。”“但说无妨。”“还请正平先与我打个赌。”……二人走出农舍,只看见一头高头玉骢站在太阳底下,愉快地甩着马尾。那不可一世的神态,优雅的马步,正是崔颂的爱马“搦朽”。目之所及,空旷的郊野,只有这一头马在昂首阔步。祢衡:“……我的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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