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感受身体状况后,他发觉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才悄悄松口气。院子里的熊奶草已经收过一茬,青粮粮草也早收了,除了一株已经掉光了叶子的碧桃树之外,再无任何植物。碧桃树平时没少浸润月华,现在已经涨到了一丈高,堪称邑涞郡最大的碧桃树。郁徵不敢再给它浇月华,怕它继续疯长,最后根系或树枝会损坏房子。看着手心里的月露,郁徵想扔到地里又舍不得万一扔下去之后直接消散了,完全没有肥田的效果呢?他现在身体不好,不能过多引动月华,得点月露不容易。郁徵想了又想,干脆进屋在架子上翻出一个装药丸的小瓷瓶。里面的药丸已经被他吃空了,瓷瓶只留一股淡淡的药气。郁徵闭着一只眼睛,用另外一只眼睛往里面瞄,见里面还干净,便把掌心里核桃大一团月露扔进去。月露落到瓷瓶底,微微弹了一下,球形很快散了,月露装满了半瓶。郁徵晃了晃,感觉月露微微挂壁,一时半会没有逸散的预兆。他抓起瓷瓶边上的木塞子,将瓷瓶塞住,再放回架子上。夜已经深了,明日再处理。希望明日这些月露不要逸散了。赔钱这一折腾,郁徵折腾到了下半夜,外面越发冷了起来。他搓了搓手,赶紧回到被窝。被窝已经凉了,脚底下的炭炉也没什么热气。他裹着被子左睡右睡,还是睡得不太舒坦,不过比起先前的燥热,又好了许多。因着被子有些凉,他一直没有睡沉,半梦半醒间,他看着窗口透进来的光变得蒙蒙亮。他又飘到了外面,除郡王府与贡田外,其他地方一片黑白。贡田虽有色彩,但里面一直有个声音在呜呜地哭,哭得贡田变得阴森森。郁徵在梦中下意识地去找那个哭的人。找了许久,他才在西边的山下找到一座简陋的茅屋。茅屋外面坐着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正拿袖子抹眼泪。他哭得太过伤心且肆无忌惮,透明的泪水一串串冒出来,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地上,将脚下的一小片地都打湿了。这是稚子的哭法,而不是成年人的发泄。太过稚气的表达反而看得人越发心酸。郁徵在上空看着看着,不自觉地飘到下面,站在他面前:“你哭什么?”青年抬起头,眼泪将他黑黄的皮肤冲出斑驳的痕迹,看到郁徵,站起来警惕地往后躲了躲。郁徵先前心里也发毛,见他这番动作,感觉有些好笑,那点发毛的感觉反而下去了些,再次开口道:“出什么事了?”青年畏缩地往后退了退,张嘴要说话,嘴里却先冒出个哭嗝:“何人与我说话?”郁徵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索片刻,说道:“一个过路人。”青年这才抬头,看清楚郁徵的相貌后,愣了一下,跪下给郁徵行了个礼后,说道:“回老爷。我家原本租了山下的地,前几天庄头问我们要了租金,没想到租金刚一交上去,庄头就说这些地被贵人收回去了,不能再租给我家种呜呜……”青年越说越伤心,给郁徵磕了个头,嚎啕大哭起来。郁徵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看下面的地,那地正是他的贡田,霎时心底一沉,知道多半是贡田划到他名下,原本的庄头赶了佃户走,影响了一些百姓的生计。这事肯定得解决。郁徵问:“你家住在哪里?怎么会租山下的土地?”青年抽噎道:“我家就在山上,崇山村里的人呜呜呜,我们逃荒过来的,用了八年,积攒了二十两银子,租了二十亩地,没想到地被收走了,银子庄头也不肯退给我们。”郁徵心里已经明白这事的难办程度了,却还是抱着侥幸地问:“庄头是谁?你们没有告官吗?”青年摇头:“告不赢,他是县令的舅舅……”青年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郁徵才知道这些贡田一直都归县令管,算是县令的一个小福利。县令把贡田给他舅舅接管,他舅舅又将田租给附近的人家。前阵子,京都的命令下来,将贡田划到郁徵名下。县令的舅舅借口租田的人很多,让租户想续租就得提前交租金,租户提前将明年的租金交了,租得多还能减免一部分。青年家好不容易结余了点银两,想大干一场,挣点钱给他哥和他娶个媳妇,便将一家人辛苦积攒下的二十两都交上去了,没想到庄头收完银子就跑了,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庄头跑了,田没了,县令还派衙役过来警告,说田已经被贵人收了回去,谁也不许去滋扰。青年家被骗了这笔钱,家中一下变得赤贫,且明年没有别的田可重,说不定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故他在这里哭。郁徵听青年诉了半夜的苦,直到鸡叫声遥遥传来,郁徵身体沉重,从这个梦境中退出去。结束了这个梦境的郁徵陷入深眠,直到太阳高高挂起,郁徵才真正睡醒。也直到这时候,郁徵才反应过来,昨晚做了个梦。伯楹进来,一眼看见郁徵坐在床上沉思,忙问:“殿下今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病了?”郁徵摇头:“只是昨日睡得晚了些。我自己洗漱,你叫纪衡约备车,我们下去贡田看看。”伯楹转头看看窗户外的天色,小心劝道:“今日恐怕要下雪,不如挑个天气好的时候再去?”郁徵道:“穿厚一些,无妨。”伯楹只好给他找出大氅,又找了一顶白貂帽子,严严实实给他穿好。郁徵简单用过朝食,带着纪衡约等人下山,直奔他昨夜梦到的地方。等到了目的地,原地没什么茅屋,却有一座新坟,上书“林苟儿之墓”。坟上的黄泥还没长上草,郁徵心里早有预料,等真正看到这一行字时,他还是暗叹一声。他转头对纪衡约道:“去崇山村打听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傍晚,纪衡约打听到的消息传上来。事实就如郁徵在梦里听到的那样,贡田之前被县令的舅舅把持着,知道贡田马上要被收归后,县令舅舅让手底下的佃户提前交租。佃户们交完租,县令舅舅马上躲到乡下去,县令派衙役出来敲打,让乡民不许闹事。乡民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邢西崖作为走街串巷的货郎,知道郁徵在打听这事后,给郁徵带来了更进一步的消息。县令那舅舅名叫尚学鲲,乃城中一霸,除提前收租外,平时没少做欺男霸女的混账事,还打死过人。郁徵听完,对纪衡约道:“你带着三十个侍卫骑快马去,把尚学鲲绑过来。”纪衡约打听完消息之后,脸色一直沉着,听到命令,毫不犹豫地领命而去。府里的侍卫本就是精壮汉子,这阵子吃得好,干的活也多,一个个练得像铁塔一样。他们骑着快马去捉人,不到半天,绑回了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正是尚学鲲。尚学鲲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吓的,脸色煞白,被提溜到屋里后第一时间滚到地上磕头求饶:“殿下,都,都是自己人。”郁徵高高坐在上首:“你将本王的贡田提前收了租,可有此事?”尚学鲲干嚎:“冤枉啊,这份田租小人只是代收,正打算清点好了给殿下送来。”郁徵大马金刀地坐着:“何时送来?”尚学鲲:“小人明日,不,今晚便叫人送来。”郁徵盯着他。尚学鲲冷汗涔涔。盯了半晌,郁徵问:“田租银子在你那里放了那么久,你是不是该给本王算算利息?”尚学鲲:“是是是,小人正想着这茬,两千三百两的田租,再加,加上七百两的利息,殿下容小人送封信回去,小人这就叫人送来。”郁徵:“这不是挺上道?除利息外,你把持了本王的贡田那么多年,这个要赔吧?”郁徵这话一出,尚学鹏脸色惨白,汗珠滚滚落下来。他抬头张了张嘴,正想争辩,对上郁徵古的目光,咬牙道:“是。是要赔。”郁徵淡淡道:“往年的事就不跟你算了,让你赔三年,可过分?”“谢殿下恩典。”“叫人送银子罢。”尚学鹏在纪衡约的看守下,老老实实写了书信,让郡王府的侍卫带着回家取银子。第二日一早,纪衡约亲自押着银子回来。田租加利息,尚家一共送来了一万两白银。郁徵问纪衡约:“尚家送银子的时候脸上神色如何?”纪衡约:“他父亲给了银子,赔着笑给的,还问尚学鹏何时能回去。除赔给王府的银子之外,他给属下也送了一百两,其余将士各有孝敬,都已归入库中。”郁徵:“看来他家搜刮了不少。”纪衡约:“殿下,银子收到了,要送他回去么?”郁徵冷笑一声:“送他回去?那我们跟绑了人所要赎金的绑匪有何区别?”郁徵俊秀的脸因这个笑容更显得动人。纪衡约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低着头,更加恭谨。郁徵道:“送他去县衙,叫人击鼓鸣冤,就说他欺男霸女,欺上瞒下,还打死过人。对了,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过去。”纪衡约二话没说,立即去办。鼻青脸肿的尚学鲲被绑着送去县衙的路上,围观的百姓都十分惊讶,接着群情激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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