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是这样,一段时间只能做一种事,而?且必须提前做好规划,否则就手忙脚乱,甚至在开头没做好的话?,宁肯拖延——拖延和追求完美,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幸亏面前这个人,也是慢条斯理的公子哥做派,两人互相延误,也就不算迟到?,谁也不吃亏。男人捉住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细长,优雅得好像在品鉴珍馐玉馔。要不是面前摆放着一锅焦黑的东西,谁能知道这只是烧糊的粟米粥。察觉她?一直在看?这盆残次品,严霁楼停下筷子,垂着眼睛,“烟囱有些堵了,我下午去通一通。”隔了一会?儿,又说:“也可能是锅底太薄了,得换一口锅。”绿腰嚼了几口像锅巴的干粥,嘴里苦味弥漫,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顺便很轻快地接过?话?头,“柴火也不太行。”严霁楼抬起眼睛。她?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倒是少见。她?没有梳头,按理说,这是很没规矩的事,可是,他怀着挑剔的眼光看?向她?,忽然?想起在信中,兄长提过?很多次她?的脸。他曾不以为然?,现在却令他不悦,兄长说的是真的,她?的脸,不是初见惊人的那种,却会?慢慢偷走人的视线,不管什么表情,由她?来做,好像都会?更深些——当然?,这也可能是中毒后带来的错觉,他这样想。早晨的太阳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她?整个人像水一样绵软,窗台上的镜子与太阳打架,光斑投到?她?的锁骨间,像是两只白金小鱼嬉戏游弋。其中一只斑点,忽然?往下一钻,消失在玉色的衣领里。她?端起碗喝水,因为口渴而?喝得急,小股水流翻着几滴珠子,沿着白皙细腻的胸口,流淌,洇开,沉没在峰峦里。嶙峋的锁骨,像江南的梅树。严霁楼坐在对面,只觉得那水打在上面如同?松树的树脂一样黏腻。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喉咙,如同?陷入干渴。外面的野猫和鸡咬起来了,鸡毛猫毛满天飞舞。绿腰放下碗,急匆匆赶出去。将野猫赶走,她?抬头,看?见晾衣绳上招展的紫色纱巾,在日光底下湿漉漉地飘摇。绿腰微微发愣。他竟然?有一条紫色的纱巾吗?也许是哪位姑娘送的,手帕这东西到?处都有卖的,城里的小姐们人手一样,如果此物真受欢迎,倒是个商机,她?迷迷糊糊地想。昨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另一个村庄下车,那一刻,两个人似乎达到?了默契的巅峰。记得下车时,他曾站在地上,朝她?伸出手,她?却拒绝了,就像曾经拒绝他的哥哥那样,她?选择自己跳下马车。没有任何意外,她?站得很稳,绝对没有像那些戏文里面写的,扭脚,或者凑巧地跌进男人的怀里。都怪那些不正经的唱文,什么大?姑娘长,大?姑娘短,带坏了男男女女。她?想。“上次说的分家,你怎样想?”是时候提这个了,记得之前他便没有给她?答话?。“待我回来再说吧。”严霁楼站在大?门口,正要出门去,早上三姑奶奶家已?经来人,送回了他们的马,严霁楼正打算出去牧它。见寡嫂盯着那条纱巾,他将黑色缰绳在腕上缠绕数圈,马儿似乎很不安,甩动着尾巴虚张声势,严霁楼一只手蒙住马眼睛,嗓音低沉,脸上流露出不明意味,说:“那是我捡到?的。”他想起昨夜疯狂的绮思和快感,一下觉得自己脏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兄长。马儿浓密睫毛在手心里翻飞,带来饲养蝴蝶似的酥痒。严霁楼在河边牧马,远远地有人骑着驴在对岸,叫了一声“小楼”,原来?是云边镇的周礼。“周学兄。”严霁楼抱手施一礼。周礼骑驴过河来?,头上?戴一顶簇新的玄罗帽儿,身穿紫红色暗花夹绉纱袍,显得神采奕奕,看见严霁楼,兴高采烈道:“走,今儿我过生辰,城里银陵楼上摆了几桌子,咱们兄弟过去喝几盅。”“周学兄怎么想起骑驴?”“求个?新趣,孟夫子骑驴文?思泉涌,我也效仿古人,在驴背子上?捡几首诗。”严霁楼看周礼生得圆润,这驴子却瘦弱,直被压得后蹄打软,不住地发颤,便笑道:“我先捡了一个?。”周礼凑近,意?思是要他?讲,严霁楼翻身上?马,幽幽念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驴生之多艰’。”念完那么一笑,露出一种少见的少年人的狡黠来?,周礼难得看他?如此,比往日间拒人千里的冷清孤绝好了不少,像是庙台上?的仙塑有了人气,便不去计较这促狭,咧嘴笑道:“其实已经瘦了不少了,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两人一路说笑,便到了银陵楼。掀帘进去,座上?已坐着许多人。“这位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孙员外。”“这位是开皮货行的钱老爷。”“这是镇上?石场的石掌柜。”剩下还有几个?其他?镇上?的秀才举人在席陪坐。在周礼的介绍下,众人彼此结识,一番热谈。得知严霁楼在杜氏书墅进学,前段时间又拔得头筹,石掌柜便对着严霁楼套近乎,又是敬酒又是夹菜,“以后严老爷要盖新房,从?我这儿拿料,费用我全?包了。”座上?人都起哄:“人家将来?住官邸,就算要买,也是到城里买现成的宅子,用得着你那三瓜两枣?”“我就说说嘛。”“原来?不是诚心。”众人都大?笑。一番吃喝,酒过三巡,打那帘后静悄悄上?来?四五个?女子,领头的穿松绿藕丝对襟衫,蓝色织金裙,容长?脸,大?眼睛,妆容艳丽,中间的几个?,年岁相?仿,十八九岁,皆穿着烟青夏布衫,红纱挑线镶边裙,走在最后的那一个?,年岁最小,白衫外罩紫色比甲,白缃裙,像是正经未出阁的小姐,打扮得最为素净,一张脸却是最禁得住细看的。那皮货行的钱老爷,瞅着几人的衣裳和发髻,奇道:“这装扮咋不像是咱们本地的。”其他?人也啧啧附和。“按照惯例,马上?要来?一批收棉花的南方客商,为了生意?赶趟儿,姑娘们特意?学的。”领头的艳妆女子温顺答道。在场的人多半都是做生意?的,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当即又笑又感叹,说这年头,做啥都费人,都不好做,还是当官好,于是又恭维起周礼,说他?家境优越,却还勤学苦读,正是深谋远虑,有大?见识之举。席上?喝酒谈笑,另一边,刚进来?的几人坐定在琴凳前,或抚筝,或弄笛,那年岁最小的,唱了一支曲,说是叫《醉扶归》,也是打南边学来?的——“频去教?人讲,不去自家忙。若得相?思海上?方,不道得害这些闲魔障。你笑我眠思梦想,只不打到你头直上?。”1唱完,周礼打赏一番,便遣她们下去,说是今日雅席,只听曲助兴为妙。石员外另外扔一把碎银过去,说:“唱的不错。”领头的女人接了钱,笑道:“这是奴家妹子,今年刚十六,还未梳拢,我这个?妹子心气高,寻郎君,是钱财金银一律不睬,只看一个?有无缘分。”众人都笑说我们这里正有一个?好郎君,你妹子能看得上?不,说着都向严霁楼看去,严霁楼却神色冷清,晃着白瓷杯子里的嫩茶叶,一面细细观摩,并?不言语,那妹子自然更是羞怯,一个?劲地扯手里的绢布,偶尔抬头轻觑席上?两眼。石员外见那女子临出门?时,朝着严霁楼的方向时时回望,再看严霁楼,垂着眼,因沾了一点酒,白皙脸上?微染酡红,石掌柜微微一笑,作了然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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