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严霁楼用筷子上方的头,轻轻挑起碟子边沿,若有所思道:“兄长向来是节省的人。”沈绿腰放下碗,盯着他,“不是,这个碟子,是有一次洗碗,摔碎了,你哥本来要扔掉的,我喜欢,就留下了,后来找的补碗匠,重新锔好的。”严霁楼看向对面的女人,依旧是纯良无害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却从她的话里听出挑衅的意味。“原来如此,哥哥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他原是要刺探,信上透露的那桩谋杀案,虚虚实实,按那上面的意思,蛇蝎妇人,自然是再会虚与委蛇不过了。听到沈绿腰耳朵里,却变了个味道,仿佛是他瞧不上兄长的品味,也不大肯认她这个嫂子。不过她并不生气,只是一笑了之。读书人嘛,向来清高傲气,还不要说,读书人中的人尖子了,她想,他在家里也待不久,犯不着置气,从前严青就跟她说过,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就是人中龙凤,将来是要做大官的。绿腰朝对面看去——大官似乎对她的手艺有点兴趣。“叔叔还未吃完吗?”“快了。”饶是严霁楼心中偏见丛生,疑云深重,也不得不承认,这妇人的手艺十分了得,将几样简陋的食材,做得如同鱼龙珍馐一般。不知不觉碗碟都见了底,他有些羞赧了,主动起身去洗碗。她隔着窗跟他说话,“我先去库房找点黄纸和香烛。”绿腰到杂物房里,翻出办丧事用剩下的奠器,用布袋装了,出去到马厩里,解了马嚼头,抱了草料扔到石槽里喂马,趁机将袋子搭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过去,站在灶房窗口,发现碗已经洗完,一切都焕然一新。高低不齐的瓶瓶罐罐,都被整齐地摆在架子上,灶头的锅盖上,烘着几张洗净的抹布,铲子、勺子甚至是那一大一小,两口年深日久的黑铁锅,都被擦洗得锃光瓦亮,明晃晃的,发着闪闪的银光。这两兄弟,倒是一样爱干净。她敲敲窗,说:“不早了,我们走吧。”严霁楼把刚才擦过筷子的帨巾,洗干净晾在窗台上,见马出了厩,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要过来牵马。绿腰扯紧马缰绳,慌忙退后,“这马脾气不好,认生,你别碰它。”说完她拍一拍马耳朵,那健壮俊美的枣红色大马,便趴下头,做出驯顺的样子。绿腰翻身上马,回头向严霁楼,看着他的脚下,道:“坟地离得远,还要爬山过屲,叔叔这双靴子我看着还很新,糟蹋了就可惜了,你哥哥从前有一双牛皮做的雨靴,就在柴房里,要不你去换上吧。”严霁楼神色冷肃,“不碍事。”绿腰有点丧气的样子,“那好吧。”太阳高悬,一路上马走得极慢,四蹄悠悠,抻着脖子,揪路边新发的嫩叶吃。沈绿腰也不赶它,就连手里的马鞭,都不舍得用,看得出她很疼爱这匹马,中间有一段山路陡峭,她甚至下来自己徒步,严霁楼见状,却疑心她是要拖延时间,不肯带他去看哥哥。坟地在后山一个向阳的坡上,远是远,并不难找,大约在晌午的时候,终于到了。绿腰拿出提前备好的黄纸香烛,交给严霁楼。“有什么话就跟你哥说吧,我不打扰你们兄弟。”严霁楼深深看了她一眼,有些揣摩不透这个女人的意图。见她果真走到很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严霁楼目光复杂,随即收回视线,转身跪在一座新坟前。片刻,香烛符纸的气息弥散。西北春天,风很大,坟冢前火势熊熊,大团浓烟飞舞。严霁楼烧完纸,起身拍膝盖上的土,抬头的一瞬间,看见柏树下茕茕孑立的背影,走过去,发现她在揉眼睛。狡猾的猫,竟然哭起老鼠来,他忍不住冷声道:“哭什么?”她站在风里,眼睛发红,像只兔子,“你拜你兄弟,我哭我男人……我哭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哭?”“嫂嫂站在下风,烟自然都被送到嫂嫂那儿去了,霁楼逃过一劫。”绿腰却抬起头,张着一双泪汪汪的红眼睛,“你哥哥一直很挂念你。”-回去的路上,一路静默,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马儿,因为刚才在坟地旁边,吃够了草,所以心无旁骛,四蹄欢快腾跃。严霁楼一个人走在最后,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大,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绿腰一个人进了村,在村口的河边饮马,过了会儿,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来,其中有男有女。“严青媳妇!”为首的妇人隔着老远就朝她招手。沈绿腰生得好,却并不以此为傲,反而和善温柔,因此村里男女老少都对她挺客气。“哎,九叔婆,赶集去了吗?”绿腰笑着说。这位正是严家老族长的妻子,张老太太。“哪有,我们是去干正事。”“什么事,还劳动您老人家的大驾……”妇人努努嘴,眉飞色舞,“你叔公叫我们把那对不学好的狗男女,送到县衙,交给县太爷法办,这不,忙了一天,我们也才回来。”绿腰心里陡然一凛,“是昨天晚上……那两位?”“对了,就是那娃,还有他那姘头,你说这两个,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好端端的咋就能搅在一起,真是亏人。”“按照族规,不是村里处置就行了嘛,怎么闹到官府去了?”“没办法,按我家那口子的说法,现在世风不古人心日下,男男女女尽都不学好,这一招,叫杀鸡给猴看,人人都罪有应得,以后就没有敢乱搞的了。”“县太爷咋说?”“各打一顿板子,游街示众,再蹲四十天大狱。”“也太重了。”绿腰忧心忡忡地说。“这都算好了,本来按照族规,他两个可是要浸猪笼的。”“那倒也是……”绿腰若有所思,嘴角勉力勾出半截笑意,“对了,家里羊还没喂,我就先回去了,九叔婆,你们后头慢慢走。”“好,我看你这是才从山上下来吧,是不是又去看严青去了?”张氏抛来一个同情的眼神,劝慰她说:“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了就死了,日子总还要往下过。”“嗯。”绿腰笑着点头。等她回到家,身上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夜幕降临,暮色四合。绿腰朝大门外面望了又望,还不见严霁楼回来,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差不多等到半夜三更,终于听见外面敲门。一连拍了三下。她躲在门后,身后藏一把剪刀。外面的人终于等不及,凑近门缝,嗓音低沉地叫了一声:“腰腰。”门一直在响。明纸窗子上,成亲时候用过的红窗花,在风吹日晒下,早干透了,所以这会儿,颤颤巍巍,抖得特别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给吹走了。“腰腰。”外面的人一直在叫,恐怕惊动旁人,沈绿腰赶快抽开门闩。“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冷风呼啸入室,门口立着个又高又大的黑影。沈绿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一把抱住了,拖到炕沿上。沈绿腰被撞得一声闷哼。“疼死了。”男人丢开她,把她头搂在怀里,摸了一把,“这么黑,为什么不点灯?”声音带着笑意。说着脱了鞋坐到炕上,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弯腰将窗台上的油灯点燃了。那细弱的灯芯摇摇晃晃站起来,照亮男人的脸。这是一张并不难看的脸。不同于当地的农民和牧民,这张脸面皮白皙,眉眼细长。就是细长得过分了,散发出一股阴毒的风流,看久了叫人心里毛毛的。男人掸了掸袍子上的沙尘,仿佛很痛心这件衣裳被风刮过,然而动作有点刻意,带出炫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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