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要是长期不修蹄,蹄子就会坏掉、得病,到时候就废了。她当然不会让心爱的马儿变成残废。选择一个下雨天,本以为人会少些,没想到还是这么热闹。沈绿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蹄铁铺走。铺子门前,本来聚集着很多人,沈绿腰这么一来,忽然就静了。抽旱烟锅的不吧嗒嘴了,摇骰子的也不吆五喝六了,说笑话的,笑话也只剩半截了,只有一些脊骨嶙峋的牛马在响亮地打着鼻息,白雾融入烟雨中,很快就不见了。“二姑娘,你来了。”光膀子、系着皮围裙,在火炉前打铁的男人,堪称殷勤地说道:“听说你小叔子回来了。”听见有人问起严霁楼,沈绿腰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然后转为防备。“怎么了?”“没怎么,就是随便问问。”那人陪着笑说,样子有点奇怪。“什么随便问问……”沈绿腰有些生气,这人莫不是在打趣她。她几乎是想当场转身就走,可是一想到马儿忍受着蹄子的不适,走了这么长一截山路,未免心疼。强忍着怒气,她说道:“给我的马打副蹄铁。”“好嘞。”男人越过她看向身后的马,“真是一匹好马。”火星飞溅,叮叮当当,在雨天燃烧起一种热络而浪漫的氛围,她看得入了迷。另一边,一位白发老人在给马削蹄子。即使在沈绿腰这个主人看来,老人也是相当富有勇气的。马的脾气相当烈,蹄上的力量又非一般地大,一记飞踢下去,叫人伤筋动骨都是小事,更有甚者命丧黄泉,老人的动作却异常娴熟,连马都惬意地眯起眼睛。沈绿腰静静地站在一旁,左边是打铁,右边在修蹄,她眼睛要忙不过来了。只是没想到,等马蹄子打理好要付钱的时候,惨了。在蹄铁铺主人的注视下,沈绿腰尴尬地说:“我走得急,出门忘带钱了。”外面屋檐下的一众闲汉,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起哄让掌柜买单,搞得沈绿腰异常尴尬。那年轻的掌柜也面色纠结,挠着头道:“这……小店小本生意,实在……”沈绿腰思忖片刻,看向掌柜道:“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容我回去取一趟。”“那样也行,只是……你受麻烦。”绿腰笑笑,“是给你添麻烦了。”她把马押在这里,自己搭一辆牛车离开。车辙缓缓转动,路上留下细细水印。蹄铁铺的左手边,有家外族人开的赌坊,在阴冷的雨天里,显得格外热气腾腾,喧嚣之中,从门口探出一双细长的眼睛,追随车上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话说这些日子,严霁楼在一直在镇上的书院进习,这日下学,刚到镇上,远远就听见人群喧哗,走近了看,一个女人,混在一众奇形怪状的大汉中,身上孝服俨然,异常惹眼。不是他的寡嫂是谁?后面,知道了她是来为马打蹄铁的,他便顺势钻进一旁的赌坊。那伙赌徒欺他面生,甚至还拉着他上桌摇了几局。结果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严霁楼胜得轻松。天空彻底放晴,严霁楼离开赌坊,经过蹄铁铺,顺手扔给蹄铁铺老板一把碎银,指着檐下拴着的栗色马的蹄掌道:“钱付过了。”掌柜的来不及错愕,人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剩临走前食指在唇角比的一声轻嘘。不一会儿,沈绿腰坐着镇上赶集的人的牛车,从村里再次返回来。她刚把钱递上去,那老板却笑着摆手:“已经付过了。”-从镇上回来,沈绿腰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谁会帮自己?她问过蹄铁铺的掌柜,可是那掌柜却一脸神秘莫测,说什么都不肯透露,哪怕是半点消息。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死去的丈夫。亲眼看着那个和亡夫面容有三分肖似的人,差点杀掉自己,沈绿腰这才意识到,严青确实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也意味着,世上再没有人对她那么好。谁能想到,她刚开始嫁给这个人,只是为了一笔彩礼呢。她认为的一场交易,换来了一颗珍贵的真心,可是现在她又失去它了。暮色四合,她忽然掉下眼泪。连因为换上新蹄铁而活蹦乱跳的马儿,都不足以令她快慰。不过这蹄铁换得正是恰到好处,因为就在不久之后,这匹怀孕的母马,便开始分娩了。这是一个下雨的晚上。听见马厩里响起一阵声音,绿腰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乌雅?”她穿过滂沱雨幕,不断叫这匹马的名字。马儿半跪在地上,似乎很痛苦,绿腰反应过来,这马是要生产了。由于比想象中生得早,所以她几乎没有预料,也没有任何计划,看着母马艰难挣扎的样子,不禁手足无措。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搬来草料,给槽里加满水,给生产中的马补充力气。马站起又躺下,翻来覆去,在地上打滚,一直持续将近一个时辰,马厩外面风雨如晦,绿腰心上也被阴云笼罩。从前就常听说,牛马这些牲畜,因为幼崽过大,生产不易,最容易出事故。现在站在鬼门关面前,才知所言非虚。站了很久,马下身全是血,绿腰心里猛然一沉。不好,这是难产了!绿腰跑进杂物仓里,寻来蓑衣披上,她要去找个兽医帮马接生。兽医,镇上有,只是离得远;近些的,是附近草场上的藏族人,有一种叫“巫马”的工种,专擅看马疾,应对马的难产应该颇有心得。绿腰出去借车,村里人家隔得远,分布寥落,现在又是半夜,还下着大雨,地上泥泞不堪,还没走到地方,人已经摔了好几跤。“张伯。”她来到最近的邻居家门前,拍响木门,里面却良久没有反应。她又试着敲了几遍,无济于事。或许是把她当成了借宿的过路人,这样的天气里,让一个孤寡老人,为一个陌生人开门,确实是冒险的举动。绿腰一瘸一拐,转身离开,走向更远处。山坡上有户人家,算是严家的亲戚,严青得叫一声哥,家里是贩驴的,偶尔也赶大车,想到这层关系,绿腰心里立刻敞亮起来,赶快上前去求助。刚敲了两声,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烦不烦,这么晚了还上门,让不让人睡觉了!”绿腰转身,刚走出几步,又听见里面阴阳怪气:“一个寡妇,半夜敲人家的门,一点不知道避讳……”“你小点声。”男人压低嗓音。“怎么着?还不让说!你背着老娘做了亏心事了?!”女人怒气陡升,声音刺耳。绿腰愣在原地,怔了片刻,快步离开,裙角磨在地上的泥洼里,脏了一大片。出来也没打伞,蓑衣又重又厚,她很快就失了力气,眼前朦朦胧胧,夜空中电闪雷鸣,就在快要晕倒之前,前方荒凉的原野上,有人提着一盏灯,朝自己走来。“这么淋雨,之前的红参算白吃了……”那人说。“这是给你的。”“真的不用……”“拿着吧,巫马,昨天晚上下雨,还麻烦您过来一趟。”“不麻烦,不麻烦,别跟我这么客气,用不了多少钱,前几天我在镇上赌坊,输给你那么些,你都给我免了。”……听见声音的沈绿腰从炕上醒来,爬起身,透过窗子,看见外面院子里站着两个男人正在交谈,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小叔子。严霁楼对面的那位,浓长鬈发,羊皮长袍,绿腰认出来,那是藏族专看兽病的医师,因为医术高超,能驾驭百兽,在那些放牧为生的异族之中极有威望,被尊称为巫马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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