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后,天气越来越热,也到了晋王夫妇回扬州的日子。临行前,晋王带王妃来跟皇后告别,三人聊了大半个时辰后,晋王妃提出还要再见两个儿子一面,于是先行告退。
起身之时,萧媺芷有意瞥了一眼站在独孤伽罗身边的陈沁,只见她低眉顺眼地静止在那里,就像不存在的空气一般。
杨广察觉到萧媺芷细微的异动,莫名有一丝局促,但紧接着便迎上妻子转投过来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眼底皆含着笑意,倒也是波澜不惊、充满默契。
独孤皇后并没有留意晋王夫妻俩心照不宣的交流,待儿媳离开后,这殿中除了自己和儿子,就只剩下了陈沁。她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用左手拍了拍右边肩膀,示意陈沁来按摩,然后继续闲话家常:“暄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你和萧妃回去后,好好给她觅个人选。陛下前几天还跟我说,待暄儿大婚时,要加封她为公主呢!”
杨广对此却是心不在焉,似乎有些晃神,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是,我先替暄儿感谢陛下厚爱!”见母亲点了点头,还想再叮嘱其他,他抢先话锋一转,真诚而又凝重地倾诉道:“儿子每次回到京城,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这一转眼又要归藩了……扬州离大兴实在是太远了,我想侍奉母亲也是有心无力,只能让阿昭和阿孩替儿子尽孝了!”
听到这番话,独孤皇后的心房陡然一紧,萌生出一股涓涓暖流与不舍骨肉分离的情愫,她攥紧微微颤抖的双手,艰涩地回应道:“阿昭和暕儿都是好孩子,但他们代替不了你啊!我现在年岁大了,恐怕今日一别,我们母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往常皇后说此类感慨时,晋王总会安慰几句,并承诺明年还会回来。但这次杨广却是禁不住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情中充满了哀伤,又衔着依依不舍的执念。
陈沁为皇后按摩的同时,窃窃地望着晋王,忽然见到这个情景,不由愣住了。
独孤皇后也颇为意外,记忆中这个儿子从小就成熟稳重,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流泪。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哑了一瞬,才倾着身子安抚道:“广儿,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杨广听罢,倏地站起身,径直走到母亲旁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此时,一向温润儒雅的晋王全无昔日风采,他的五官纠结在一起,呈现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难过地回禀道:“本来有些话,儿子不应该说,但是这事确实困扰我很久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怕是以后也没机会了!”
独孤皇后见状,心中更加疑惑,而杨广却又显露出犹豫摇摆的神色,直到母亲再三追问,他才不得不开口道:“我们兄弟几人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从小陛下就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和睦相处,可自从这次回京后,太子每每见到我,都是怒目相对,甚至明言要对付我。儿子愚笨,不知何事得罪了太子,这些日子一想到谗谮生于投杼、鸩毒遇于杯勺,就甚是忧虑紧张,担心自己命不久矣……”说到这里,杨广越发伤感,一双深邃明眸散发着令人揪心的凄哀,眼中噙着的泪水也瞬时决堤。
独孤皇后听得心如刀绞,不禁手握成拳,闷闷地朝自己的大腿砸了一下,疼惜杨广之余,心中又溢出愤怒的怨念:“勇儿这孽子真是让人越来越无法容忍了,自己能力有亏、德行不佳,还有脸忌惮弟弟!想当初我为他娶得元氏闺秀,希望助其兴隆基业,谁知他只顾宠幸阿云,直接把太子妃晾在了一边。”她越说越气,急火攻心之下,猛地有些呼吸困难,只得扬着头大口喘息。
杨广见到这种情况,立刻挺直身子,膝行上前,伸出手去安抚母亲的后背。过了一会儿,独孤皇后才慢慢平缓气息,她握住儿子的胳膊,脸上挂着一丝凉薄,继续咄咄道:“元氏本来并无病痛,后来身体越来越糟突然暴亡,还不是遭人投毒所致!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追究了,没想到他们现在又对你动了念头,我尚在世,他们便胆敢如此,若是我不在了,还不得把你当作砧板上的鱼!我一想到东宫没有嫡出子嗣,待陛下千秋万岁之后,你等兄弟要向阿云那个贱婢行礼跪拜,就是痛苦不已啊!”说完,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开始剧烈咳嗽。
一旁的陈沁听了母子俩这大段对话,心中早已慌乱不堪,但她还是努力故作镇定,主动端起一杯水,小心翼翼地侍候皇后喝下。
这时,杨广又匍匐于地,叩首大拜之下,涕泪纵横道:“母亲万万不要动气,若是为此事气坏了身子,儿子也是难辞其咎啊!”
独孤皇后却是毫不示弱,将脑袋深埋在地上的儿子拉了起来,双手攥着他的肩膀,毅然决然地说:“广儿,你放心,我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一定要保你下半生无虞,保我大隋福祚绵长!”
杨广听到这句话,默默在心中吁了一口气,甚至还涌出一丝喜悦,但明面上却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之后,母子二人又说了些掏心窝的话,不时相对悲泣两声,直到皇后疲乏不堪,才命陈沁将晋王送走。
杨广和陈沁沉默着步出皇后寝殿,又走了一段路,绕过一个墙角后,行在前面的杨广利落地擦干眼泪,紧接着猛一转身,悠然对身后的陈沁道:“陈娘子就送到这里吧!”
陈沁一路上都在思量着晋王方才在殿中的表现,本就心怀忐忑,倏然见其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自若、风度翩翩,不禁更加疑惑,鬼使神差地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太子真的有加害殿下吗?”
杨广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他轻轻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道:“我只当娘子是个不谙世事、谨小慎微的小女孩,没想到竟也不是个蠢人!”
此话一出,画外音不言而喻,陈沁不由有些低落,一只手不自然地攥着衣角,幽幽地说:“我一直以为殿下是心思澄澈的高雅之人,不料还是会沾染权力斗争中的龌龊……”
杨广没想到陈沁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初闻之下,莫名有些得意,但心底又瞧不上这种矫情,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既然娘子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就不要总是伤春悲秋了,现实点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陈沁听到这句忠告,突然觉得杨广像是深不可测的渊潭,比现下所知还要可怕。她发自内心地想与他保持距离,于是控制住表情,不悲不喜,麻木地回了句:“我前些日子收到了晋王妃赠送的礼物,说是庆祝豫章王新婚,后宫女眷人人有份,看来这礼是不能白收了!”
杨广却是携着一丝玄妙的笑意,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繁花锦簇还坠有垂珠的金步摇。他一边晃着那步摇,一边贴近陈沁,云淡风轻地诱惑道:“王妃的那些礼物人人有份,但这个簪子可是我亲自挑选的,只送给你一人!娘子如此年轻,待陛下万岁之后,你若想安稳度过余生,必须要有新的依靠啊!”说完,他又向后退了两步,驻足在那里,再无其他举动,静静等着鱼儿自愿上钩。
这一刻,陈沁很清楚,自己以前崇拜的那个形象并不是真实的晋王,她意识到眼前之人完全是口蜜腹剑之徒。但他的眉眼是那么英俊,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无尽的魅力,像周身闪耀着光芒的圣人般,具有无法抗拒的欺骗性。
陈沁全然沉沦了,年轻而又躁动的心砰砰直跳,脸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潮红。下一刻,她猛然低下头,如一阵疾风般走到杨广面前,主动从其手中抽出发簪,然后一声不吭,又快速转身逃离。
就这样,陈沁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地陷入了杨广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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