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苑回到皇宫时已是傍晚,杨广令妻子和姐姐先行回后宫休息,自己则前往大业殿,命人请吏部侍郎裴矩来见。大业殿乃寝区主殿,其正殿为皇帝日常办公区域,后身则是皇帝寝宫,眼下杨广正在寝宫外殿等候裴矩。
小半个时辰后,裴矩匆匆而至,见到皇帝正背对着自己,一边踱步一边观赏殿内装饰,他悄然上前,轻声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杨广闻言转过身,热络地招呼裴矩至一小案前与自己对坐,他上一次近距离与其接触还是平陈之时,当时裴矩刚满四十,低调干练却又精力充沛,如今其年近六十,胡须与鬓发已然花白,整个人又多了一份老道沉稳的气质。
借着明亮的烛火,杨广端详着面前之人,主动为他斟了一杯茶,而后带着欣赏之意,语调悠扬地说道:“朕听闻这皇城内的省府寺监皆由你监修,是整个东都工程中完成最快的部分,仅仅用了三个月。弘大啊,你果然是颇具才干,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
裴矩闻言,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回道:“臣在北齐时不得调迁,直到齐国灭亡,被先帝引为记室起,臣的仕途才步入正轨。为先帝和陛下恪尽职守,不过是臣的本分,实在不堪陛下夸赞。”
杨广却是加深了笑意,进一步寒暄道:“弘大,你太谦虚了,想当年伐陈之时,多亏有你常在左右替朕誊抄公文,攻破建康城后,也是你第一时间担负起收集内府图籍的重任,更不用说后来巡抚岭南,你以三千敝卒击破叛军的事迹,当真是有勇有谋、文韬武略兼备啊!”说罢,见裴矩略微颔首笑而不语,他又转换话题,温吞地询问道:“朕许久未曾与你亲近,不知这些年你都在忙些什么?”
裴矩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抿了口水,放下瓷盏后,方才抬起头,语气很淡却又真诚地说:“臣前几年一直负责突厥事务,开皇末年曾作为史万岁的长史,随其出兵突厥,先后抗击过雍虞闾和玷厥,不过归京后史万岁被先帝诛杀,所以……”话到此处,他略顿了一下,稍加避讳,又徐徐道:“好在后来,先帝念臣抚慰启民可汗有功,升任臣为尚书左丞。再之后文献皇后病逝,臣与牛弘参照《齐礼》,制定了殡葬制度,由此又被改任为吏部侍郎。”
杨广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因受史万岁牵连而被隐去战绩,又想起宇文述曾说杨素与史万岁有过节之事,心里不禁有一丝犯堵,面子上也略有尴尬。但转瞬间,他又收敛了神情,昂首道:“哦,对,朕想起来了,你曾出使突厥,游说雍虞闾杀死宇文玉瑗,当时可是一大壮举!”说着,他换了口气,忽然语重心长道:“弘大啊,以你的智识,留在朝中处理内政可谓大材小用,就应当远赴边关,负责监察各方夷狄与我大隋的关系……”
听到这话,裴矩顿时来了兴致,也不虚与委蛇,未等皇帝说完,便笑着打断道:“不瞒陛下,臣最近在阅读前朝史书,其中记载汉代时西域共有五十余国,汉朝几位皇帝曾于葱岭以东、于阗以北,先后设置校尉、都护以示招抚,直到后汉时期,国力衰微,才逐渐废止。再之后,中原王朝历经数百年的纷争与分裂,无暇西顾,张骞开辟的沟通西域的道路更是为烟尘断绝,同时西域各国亦经历春秋递谢、封疆移改,如今是何情况,完全不可考证。”
此时,杨广正微微皱着眉头听得入迷,裴矩忽而话锋一转,掷地有声道:“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有轥轹轩唐、奄吞周汉之志,既然如此,我大隋就应当恢复汉朝荣光,重启对西域的掌控!”说到这里,他又重点补充道:“臣指的并不仅是政治、军事方面,更包括推进中原王朝与西域各国间的商贸、文化交流,最终目的是要令我大国威德遍布四海。”
提及这个议题,杨广明显有些审慎,他深深呼了口气,思索着道:“大隋建国二十余载,中原的商业经过休养生息,已有兴盛之态,不少富商大贾皆有意愿与西域互市。不过,双方大规模的贸易往来因战乱中断了数百年,那些胡商对中原王朝也持谨慎态度,只停留在边关地区不愿东进。弘大,不如你前往张掖,一边监管边境贸易、宣扬我朝政策,一边也可与胡人近距离接触,探寻西域风俗人情、山川地貌!”
此言一出,裴矩欣喜万分,畅快地领命道:“陛下的想法与臣不谋而合,臣当真是求之不得啊!”
杨广听罢,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后又与裴矩畅聊了一个时辰,裴矩知无不言,将自己多年来对外族的研究全部说给皇帝,杨广也是受益匪浅。
与此同时,宇文述也正在接见一位访客,这晚月明风清,他命人备了佳酿和小菜,本想悠哉独酌一番,没想到刚刚在院中凉亭坐定,就有下人通报一位名叫云定兴的少府工匠求见。宇文述自然清楚此人是废太子杨勇宠妾云昭训之父,他不知道对方找自己作甚,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人请进来了。
云定兴穿着一身光洁的白袍,行走间步伐微颤,这人如今也年逾六十,躬着腰显得越发干瘪瘦弱,他被下人带到亭中,殷切地向宇文述问好。而宇文述只是不冷不淡地招呼其坐到自己侧边,然后低头摆弄着温酒器中的酒樽,半天没有言语。
长久的静默后,云定兴坐得脊椎发凉,心中不安却又不敢恣意流露。就在这时,宇文述猛地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云定兴抱在怀中的硕大锦盒,笑声高扬道:“呦,云兄这盒子倒是抱得挺紧,累不累啊!”
云定兴一直保持着笑容,现下已经有些僵硬,嘴角抽搐着,特别卑微道:“许国公,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说着,他颤颤地就要打开盒子。
宇文述却是眼疾手快,一把将云定兴按住:“慢着,无功不受禄!”见其缩脖耸肩停下了动作,他又悠哉地收回手,气定神闲地沉稳道:“云兄,你我素无交往,今夜突然造访,究竟所为何事?”
云定兴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自己有些尴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噎了半句后,也只得直言道:“许公,你也知道我的情况,自从庶人勇被废后,我就被除名发配少府了……说起来,我家祖上在北魏也算是贵族,到了我这代却只能当个工匠,我也是不甘心啊,总期盼能恢复祖上荣光……”
宇文述听到这诚实的说辞,稍微卸下防备,但又觉得这话语过于不委婉,担心面前之人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言论,于是打断道:“云兄,你的心情我理解,不必再说了!”语毕,见云定兴睁大眼睛,热忱地盯着自己等待回复,他倒是不慌不忙,先喊了仆人添置碗筷酒杯,然后又慢悠悠地绕起圈子:“云兄,一直听闻你手艺不错,现下进了少府也算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只要你做出几样令陛下满意的器仗,还愁不能升职加官吗?”
云定兴一听这话,情绪不由高昂,洋洋得意地自夸道:“是啊,头几个月为了给陛下修饰仪仗,各州交送的羽毛不够用,还是我亲自带领侍兵去捕捉禽兽呢,之后制作氅毦,我也没少出力!”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对味,连忙点头哈腰,又客客气气地转圜道:“当然,我做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关键还是需要许公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宇文述趁云定兴说得津津乐道之时,已给他倒了杯酒,自己也悠闲地吃喝了起来。对方话音已停,宇文述仍然筷不离手,略敷衍地点着头,直到把嘴里的肉脯咽下去后,才看向云定兴,意味深长地问道:“越国公贵为尚书令,可是朝中最有分量的人,你之前在东都为陛下制作返程仪仗,也算受越公任命,怎么不向他吐露心事呢?”
“哎呀,越公怎能跟许公你比啊……”云定兴谄媚一笑,因用力过猛,脸上一道道深邃的沟壑都带着讨好的弧度:“你可是从扬州就追随陛下的,还是陛下的亲家,陛下自然与你更亲啊!”说话之时,他心里很紧张,死死抓住怀中的锦盒,不自觉地在盒身上留下了指甲的刮痕。
然而,宇文述却始终表情严肃,云定兴见状,最后又弱弱地补了一句:“再说,越国公向来过于孤傲,自然是不屑于私下见我……还是许公亲厚啊……”
听到这话,宇文述不禁冷笑了一声,不过也没有计较,随即缓和神情道:“云兄,把盒子放案上吧,快尝尝我的酒!”
云定兴看对方态度松动,立刻领命放下锦盒,然后抿了口酒,连连称赞那杯中之物如琼浆玉液。宇文述倒是不听他这些虚言,目光斜瞟向案边的锦盒,云定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主动打开盒子,低微地说道:“这只是给许公把玩的,许公不要嫌弃就好!”
只见盒中布满各色金银财宝,最耀眼的是一颗硕大的明珠,其通透晶亮、光芒闪烁,完全超乎宇文述预料。他不禁愣了一瞬,心中微微悸动,但面子上还是沉稳镇定,幽幽道:“虽说云兄只是一名少府工匠,但家境倒是殷实得很嘛!”
云定兴闻言,贼贼一笑,推心置腹地解释道:“不瞒许公,这些都是我以前在东宫得的,还有许多络帐,等下回一并送来。”
之后,宇文述明显热情了许多,招呼云定兴大喝了三巡,推杯换盏间,云定兴又是一番溜须拍马,宇文述也笑呵呵地回应着。
直到双方都有些微醺,宇文述忽而放下酒杯,倾身靠近云定兴,看似真诚而又深沉地提点道:“云兄啊,你想要升官不难,唯一的障碍就是庶人勇那几个儿子,你可是他们的外祖父呢!”
此言一出,云定兴没有丝毫犹疑,衔着满面厌恶之色,狠狠地“呸”了一口:“那些没有用的东西,留着都嫌浪费粮食,许公何不劝陛下杀了他们!”
宇文述不由一愣,但随即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使劲儿拍着云定兴的肩膀,朗声道:“好!云兄既然有如此魄力,我也不好再推辞了!”说罢,他拿起酒杯,又与云定兴对饮了一番,而后随口道:“对了,我正好缺一马鞯,云兄手艺了得,不知可否为我定制一个?”
能满足宇文述的心愿,云定兴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咧着大嘴应承道:“此乃小事一桩,交给我好了,我保证许公的马鞯定是百官中最瞩目的!”
话音落下,二人再次对视着开怀大笑。这时,一名仆从踏着这阵爽朗的欢笑声,匆匆行至主人近前,他先是看了一眼云定兴,然后俯身对宇文述耳语了几句。
宇文述听罢,瞬间清醒,收起所有笑意,脸色如风云大变。云定兴看出不对,急忙放下酒杯,待下人退下后,怯怯地询问道:“许公,怎么了?有什么我能替你分忧的?”
宇文述半眯着眼睛,侧首思虑了片刻,而后转过头,一本正经儿地对云定兴说:“云兄,你的事我记下了,不过一时半刻也急不得,你先回去吧!”
云定兴心中七上八下,但看这架势也不好再多问,只得点点头,起身行礼告退。
此时,宇文述其实比云定兴更加焦虑,那人刚刚走远,他便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桌案,然后皱着眉头,不停地转动眼睛,思考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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