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拧着奶奶妈妈姐姐忧伤的歌儿的枣红拨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乱。
“地窖太cháo湿,呆的时间长了,会生风湿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紧。狗皮隔cháo气。”
“白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后不好治。”她的话很平静,却坚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干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性不爱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问她什么,这毕竟是他的头号敌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着烟,心里却想,唐生法从东唐村杀出来,闹到公社,不久就在县上当起全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声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住在昏暗的厦屋里,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纳扎鞋底,她至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满褐色麻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一夜,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身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脱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脱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脱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脱去棉衣棉裤,留下衬衣衬裤躺下了。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热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唤了一声。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民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头,他睡在炕的这头,一颠一倒,正像乡村里的农民夫妻那样睡觉。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时无法入睡,不单是白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虽然有好多缺点和毛病,却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自认干干净净,梆正硬气。他虽然也常与女同志和女干部们开开玩笑,却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他十六岁从家乡河南参军,正好跟上到朝鲜和美国佬打仗,战争把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锤炼成一个优秀的中国军人。他是最后一批撤回祖国的,回来时两腮已经挂满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连长。严格的军纪使他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骚动,归来后在西安与一位纺织女工结合了,一个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个生活习惯完全吻同的不错的老婆。无论在部队或转业地方当社长,人们可以任意评价他的功过和为人,独独没有令上级领导也令一般人讨厌的男女作风问题,这使他走到任何场合都很自豪。现在,他和一个女人一颠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传出风声,纵然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辱汁的咂舌的声音很响。尖利的北风在房脊屋檐上嘶叫。小厦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户外面挂着稻糙帘子。门关死了。椽眼也用麦秸塞得实实的。淡淡的辱香和火炕的热气混合着,弥漫在小厦屋里。他感到一种诱惑。他的鼻孔痒痒,忍住了没有打喷嚏。他闭上眼,努力把那种隐隐约约的诱惑挥斥开去,只要一进入睡眠,就什么感觉什么诱惑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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