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揭人伤疤的事发生的次数多了,还是阿加佩听到风声,严词制止了那些人,围绕着泰尔的风言风语才平息下去。不过,在白塔的数年生活经历,既为阿加佩带去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同时也使他锻炼出了一种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能够凭借直觉,探查出对方隐藏在笑容下面的东西。这固然是一件可悲的馈赠,可面对泰尔的时候,阿加佩总觉得,眼前的温和青年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身上谜团重重,犹如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海面。“是啊,谁能没有烦心事呢?”阿加佩笑了笑,随口说道,“多谢您的好意,但请别为我烦恼。”他把毛巾还给学徒,正要离开的时候,泰尔忽然叫住了他。“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不是关于园艺和香料的问题。”阿加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望他。“是什么呢?请讲。”四下无人,青年问道:“在您看来,背叛和欺瞒,哪一样的罪行更加严重?”阿加佩不由一愣。这算什么问题?“请您不要心怀疑虑,”泰尔急忙怯怯地辩解,“这是我亲身遇到的一个困惑……因为没有更亲近的人在身旁,我只有求助自己的老师了。”阿加佩用柔和的笑容安抚对方,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我说不好,”他实诚地回答,“因为欺瞒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背叛。”泰尔笑了起来,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按照您的看法,倘若有一个人能集背叛和欺瞒于一身,那他岂不是一位罪无可赦的恶人啦?”“这就要看他背叛和欺瞒的人愿不愿意原谅他了,”阿加佩回答道,“如果愿意,那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青年的笑容慢慢淡化了,他凝视着阿加佩,那目光安静得像是暴风雨后的月色,可阿加佩觉得,他没有真的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是吗,”暖风流连,泰尔抬起食指,擦了擦眉骨上的汗珠,神情有一瞬的复杂,“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法。”他沉默一瞬,又展颜露出笑容:“我明白了,谢谢您!这给了我全新的视角。”“不客气,能帮到您就好了。”到了这里,对白已经陷入了某种无话可说的僵持,阿加佩便对他微一点头,泰尔也对他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便笑着目送他走出暖棚。阿加佩匆匆回到家里,三天后,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就要在塞维利亚的阿卡扎城堡举办,作为收到了请柬的宾客,他和莉莉都得出席。准备礼服,听主教叮嘱参加皇室婚礼的注意事项,再加上种植园的事……阿加佩这几日尤为忙碌,已经很久没有给莉莉做苹果馅饼吃了。如果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面饼发酵的时间。晚餐被黄油和苹果的甜香笼罩着,莉莉高兴地在餐桌旁边蹦来蹦去,高声唱着不成调的歌,直到把苹果酱馅饼填进嘴里,她才安静地在桌边扭动起来。赫蒂太太一面笑,一面挂起她三天后要穿的裙子由胡安丰塞卡亲自吩咐裁缝制作,蕾丝裙摆上绣满了纯白的百合花,每朵的花蕊上都缝着一簇簇的珍珠,领口和袖口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红宝石。既然阿加佩喜爱朴素的衣饰,执意拒绝了那些金光璀璨的小玩意儿,那主教唯有在莉莉的衣裙上下功夫了。这条贵重繁丽的小裙子,莉莉也真的撑得起来。“嗯,”在看到莉莉试衣的模样后,主教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奇怪,她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乡巴佬。看上去,她倒活像是天生该穿这些衣服的人……”听了他的话,阿加佩不由胆战心惊,害怕主教会联想起莉莉与斯科特家族的关系,好在随后莉莉就跑过来,三两句话,把胡安丰塞卡逗得眉开眼笑,将一切不愉快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先前说过什么,阿加佩才松了口气。吃完晚饭没多久,黑鸦的又一封信件,就送到了他们的门口,由女仆接到了手中。“先生,”年轻的姑娘走进来,“您的信。”房间安静下来,阿加佩看着封口的火漆印,就知道寄信的人是谁,莉莉悄悄问:“是黑鸦叔叔吗?”阿加佩亲亲她沾满苹果酱的小脸蛋,低声说:“没事,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了。”黑鸦沉寂不过两天,就又开始偷偷摸摸地介入他们的生活,阿加佩知道,如果不能有个了断,只怕事情就没完没了了。他随便披上外套,走出房门,看到黑鸦就站在不远处的门柱旁,路旁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您到底要干什么?”阿加佩走过去,没好气地问,“您是不能理解时间的概念,还是不能理解空间的概念?”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闻到那股迎面扑来的黄油与苹果的香气,温暖、丰富、甜美……杰拉德的神情不由恍惚了片刻,他眼中绽放出强烈的,渴求的光芒,但他连忙低下头,以免被阿加佩发现。“我……我很抱歉,”杰拉德低声说,“我只是想把这个……亲自送到您手上。”阿加佩一怔,看到他从斗篷里移出一只手,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陶土花盆,里面是一朵更小的玫瑰,花瓣和叶子都呈现出畸形的萎缩,可怜地蜷在一起,但是在灯火的映照下,花瓣的颜色,居然泛出一种紫蓝交加的光泽。“您瞧,”杰拉德轻轻地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可能是因为颜色特殊的缘故,它是个畸形儿……我想,您应当是能照顾它的。”如果是别的礼物,别的更昂贵,珍稀,罕有的礼物,阿加佩一定会断言拒绝,扭头就走。然而,他怎么能在这么一朵小玫瑰面前硬起心肠?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在寒冷的夜风中护住了它,把它纳入怀中。看着他,杰拉德弯起眼睛,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他点点头,纵然不舍,还是告别道:“就这样,我就是……想来给您送它的。晚上风冷,请您早点回去,我也要走了。”看他当真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阿加佩盯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说什么话,就说完了再走吧。假如没有别的事,希望您别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一瞬下到地狱,一瞬又上到天堂,杰拉德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赶紧转过身去,冥思苦想,斟酌措辞,要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极力拉近他与阿加佩之间的关系。然而,这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与阿加佩两个人。远处茂盛的花丛中,正侧身站着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他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收眼底,不由低低地笑了。天上的星星稀疏而闪亮,花园的灯火迷蒙又摇曳,年轻的园丁站在星光和灯火之间,手中碾着一枚胡椒梗,在指腹间转来转去。“背叛和欺瞒,哪一项的罪行会更重呢?”对着晚风,他轻声发问。多奇怪,阿加佩和身边这个男人并肩行走在晚风深沉的夜晚,心中居然十分平静。多年以来,他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早已习惯了命运里的颠沛流离,从白塔到海滨小城,再从不知名的小城到西班牙的宏伟宫廷,阿加佩学会了坦然地面对未知。他心中清楚,一个人在大喜大悲、歇斯底里的时候,是决计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的,冷静而无畏地直面了前路的种种风波,种种动荡,才是能让人走得更远的诀窍。正是出于这种冷静,他率先开口:“我注意到,在我们分别的这段日子里,您的变化很大。”为此,杰拉德受宠若惊倘若他先前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绪,他这时也跟着自己过快的心跳,急促的呼吸,还有脸颊上情不自禁泛起的潮红上体会到了。似乎名为“黑鸦”的那部分人格再次于体内复活,他低声说:“身份的变化不值一提,最大的变化只有我的心,它从傲慢和愚蠢中明悟过来,重新找回了它真正向往的目标。”阿加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笑了下:“时运无常,人心更是多变。您认为,它还会变回去吗?”“我认为不再会了,”杰拉德哑声说,“永远不再。”“以后的事,谁又能说清楚呢?”阿加佩的语调轻快,随意地转换了话题,“还是回到正题上吧,您想对我说什么?”他说得果真不错。时运无常,昔年在白塔上,阿加佩是奴隶,杰拉德是高贵的宾客,他略施小计,就将少年的心玩转于鼓掌之中,凭他搓圆捏扁,如何摆布;此刻在异国的花园,曾经的奴隶却掌控着贵客的命脉,曾经的贵客,如今也甘愿跪倒在地,听从奴隶的任何差遣,哪怕命令他跳进火堆,他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阿加佩的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在这时牢牢地攫着杰拉德的心神。他要他笑,他就开心地笑,他要他哭,那泪水就绝无虚假。爱情的缰绳是怎样勒着一个人的脖颈的啊!听见阿加佩的声音,那种固然温和,委婉,可又蕴含着坚定意志的声音,杰拉德头晕目眩,只是不能自拔。“我……”他定了定精神,勉强开口,“我想告诉您,在和您分别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好的,您请说吧。”杰拉德知道,自己一定要把话说得巧妙且不露痕迹,他要夸耀着自己的功绩,同时激起阿加佩的敬佩与怜惜;他要模棱两可地洗脱自己的血腥罪名,同时在道德界限上模糊自己的决断,让它从一边倒的杀戮,化作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会阿谀奉承,极尽谄媚,将讨人喜欢的魔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使他心爱的人听了惊心动魄,又飘飘然,像是单凭口舌的演绎,就目睹了一场绚烂幻术似的。于是,在真正开口之前,他特地邀请他的统治者坐在一个幽静小路边的长椅上,这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花木,不仅可以遮挡着微凉的夜风,也徐徐送来一阵阵的馨香,在这里,人们抬头就能看到天空的明星正眨眼闪耀,与地面上的灯火交相辉映。一切都布置妥当后,他开始叙述了。杰拉德讲述着夏佐是如何暗算了他们过去的家,安排死侍埋伏在屋内,这个葡萄牙的贵族之子心中打着怎样的算盘,要用自己的人头去换取珍斯科特的青睐;他还说了他与巴尔达斯的交易,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在仇人父亲的麾下惊险求生,因为巴尔达斯妄想借着复仇的名义毁灭摩鹿加,掠夺岛上的金银财宝,他在仓促间只中断了几条主要航线,来不及救下更多的人……“既然他是这样利欲熏心的人,您就可想而知,在我与珍斯科特对峙的关键时刻,巴尔达斯带兵冲进来,他表面上是支援我,实际上却是要衡量我与珍斯科特的价值,看两条老虎相互争斗,他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我在当时用巨大的财富做诱饵,换取了他对我的支持。”“后来呢?”阿加佩问道,在对方绘声绘色,动情至深的诉说下,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进去了。讲句公道话,当杰拉德斯科特使劲浑身解数,执意要打动某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圣灵就在那人的头顶看护着,他的心灵也免不了要朝魔鬼偏转过去。“后来,我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受了这种人的钳制,我与他斗争起来,我杀了他。”杰拉德低声说,仿佛受了极大的煎熬,“是的,杀死一个人,是尘世间最大的罪行,但我不后悔!我将他的拥趸也一网打尽,为自己赢得了自由呼吸的权力。就这样,我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到了葡萄牙。说到底,我还是一个无家可回的人,我不能再忍受流离失所的生活了,因此,我选择了自己为之效忠的国家,并试图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归宿。”阿加佩叹了口气:“那您找到了吗?”“……没有,”杰拉德的声音嘶哑起来,他红了眼眶,比起之前说过的所有矫饰言辞,他只有此刻的剖白是真真切切的,“离开了您,我想我再也找不到了。那些野心和利益的游戏,那些权力的纷争,为了一枚铜板,人心就能堕落到什么地步……我已经见得太多!你是高尚的人,做到了我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伟大的事。而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收留我的那些日子,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流动着阳光,我一想起它们,好像心都跟着发亮了……”阿加佩沉默着,草丛间虫鸣阵阵,蟋蟀和蝈蝈发出些明快活泼的哨响,仿佛组建着一支小小的乐团。“我不评价那位巴尔达斯将军的人品,”在那些小生物偃旗息鼓的间隙,他终于开口,“但有一点,我和他的意见是相同的:摩鹿加必须得到毁灭。”“必须得到毁灭。”杰拉德鹦鹉学舌,重复着他的话,“好啊,可以啊!就叫摩鹿加毁灭吧,它……”阿加佩打断了他,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我所说的毁灭,是那种不能重建的毁灭!不再有垄断的产业,不再有崇高的地位,它会被时代抛弃,成为一个历史上发黄的注脚,我说的毁灭,是让它成为过去式,彻彻底底的过去式!”他难得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宣告自己的意见,杰拉德不由愣住了。“我看得出来,您对摩鹿加怀着深深的憎恨……”“您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它吗?莫非您猜不出来?”阿加佩的声音又急又快,“我知道杰拉德斯科特现在还下落不明,但我就是要毁了他的基业,毁掉他引以为豪的一切,这就是我对他的报复,正如您对珍斯科特女士的报复,是烧毁摩鹿加的香料仓库一样!可我呢,我要做的更加彻底,我对天发誓,他当日倚仗着什么来践踏我、侮辱我的身心,我就要灭亡什么,来作为我对他的回击!”说实话,这与杰拉德的设想大相径庭。他想的是夺回摩鹿加,将他承受的一切加倍奉还给那些下手的人,背叛他的人;而阿加佩需要的,却是彻底击碎摩鹿加,将它扫进陈旧的垃圾堆。他不怀疑阿加佩的决心,以及他能否做到这事的实力,只是他话语间刻骨铭心的仇恨,使杰拉德心生寒意,对未来惴惴不安。倘若剥去黑鸦的伪装,他会原谅我吗?他还能原谅我吗?然而,他因惧怕而产生的犹豫,却在阿加佩那里产生了新的歧义。他露出苦笑,对杰拉德说:“看,您迟疑了,您说爱我,但这份爱还是抵不过您对摩鹿加的渴望。我和您注定不是一路人,在遥远的将来,我们说不准还会成为仇人。”这下,杰拉德心急如焚,彻底急眼了。“我爱你,而且这爱不掺半分虚假!我愿意把我的心展示给你看,你看看它吧!区区一个摩鹿加算得了什么,我的权力,财富,乃至生命,全都是你的!我把一切奉献在您脚下,而您却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天啊,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我只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也说过您的话。”阿加佩喃喃地说,“杰拉德斯科特也说过爱我。”听了这话,杰拉德面色死灰,心如刀绞,他捂住脸,绝望的情绪,从他身上滚滚而下。“我们不要提起那个名字了!他不是我……他不是我!”他太激动,太不知所措,以至在最难以自持的时刻,亲口吐露了自己的破绽。倘若阿加佩再从容一点,理智一点,他一定能察觉出“他不是我”这句话中的端倪,然而,听了杰拉德的一番强烈的表白,阿加佩也思绪纷繁,兀自心烦意乱着。“是的,您不是他,可您仍然是一个斯科特人。命中注定的仇恨,使我们不能拥有真挚的关系,试想一下,我们怎么能回到过去,对彼此都一无所知的日子?”杰拉德咬紧牙关,不甘地说:“如果您憎恨的是斯科特的血,那莉莉……那您的女儿,不也流着斯科特的血?”不等阿加佩说话,他就接着说:“如果您憎恨的是斯科特的姓氏,还有它所代表的一切,那么好,我把它丢开,像丢垃圾,丢一件累赘一样丢开,又是什么难事?我不是斯科特人,不是葡萄牙的属臣、伯爵,不是国王的操纵者。权势、财富、名望……全部化为乌有,我仍然是您的仆从,忠心耿耿,跪在您脚边,从此生命中只剩下两件事:爱着您,并等待您的垂怜。而这就是我期待的最大的幸福,别无他求。”阿加佩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应对才好。人与人的出身、天资各不相同,这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命运。杰拉德的出身与天资,也就早就了他风暴般的性格,他像风暴一样激烈,也像风暴一样,孜孜不倦地席卷着生命中遇到的人与事。一旦他下定决心,人间就甚少有什么外在的力量,能够否决他将要达成的事业,在人生的前二十来年,他的激情与精力燃烧着一切途径的目标,将它们化作熊熊的火光。移天换日、颠覆王朝,只要他想,就必定会做到。现在,他已经将这股精神,这股能量,全神贯注地转移到了阿加佩身上。被如此热烈,如此直白的爱着,阿加佩也头脑发晕,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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